被第一位发言者的情绪所感染,台下一个个手举起,这里的所有信徒都需要一个发泄情绪的窗口,需要和自己有过相同经历的同伴。
除了多兰,他被手臂密林所覆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阿隆又点了一个只剩右臂的女人上台,接着是一个又一个身体和灵魂同样残缺的众人轮流上台发言。
咳嗽声和低泣声缭绕于多兰耳旁,他的心情也愈发沉重。
时间不断流逝,多兰慢慢得知了这些人所经历的苦难,他有些庆幸于自己生在炉乡,不用面对那轮回无尽的“白灾”。
这些人都是伴随“白灾”之后的战乱,被遗弃在炉乡的苦命人。
大雪吞没了一切,北地人在彼此争夺仅剩不多的资源后,把目光对准了炉乡和阿瓦罗萨部族的领土。
和雾河以北绝大多数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族不同,阿瓦罗萨和炉乡拥有广阔的平坦土地,能够耕作粮食,并且炉乡从不受到“白灾”的侵袭,圣山喷发的火山灰更是将周围变成了能攥出油的沃土。
战事兴起又结束,留下的疤痕却无法抹除。
他们是被战争遗弃幸存下来的炮灰,是不被允许回到家乡的可怜人。
几乎所有信徒都说完了自己惨淡的遭遇后,多兰长叹口气。
没人再举手想要分享后,阿隆把温和的目光投向了多兰,
“我发现,今天的‘崇拜日’还有一位特殊的教友到来……”
多兰心头一紧,他没想到阿隆居然要点他的名。
阿隆说了一半的话语突然被一个虚弱的嗓音打断,
“阿隆主教,我也想讲讲,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多兰略微松了口气,他看向那个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位老妇人,她说完就剧烈咳嗽起来。
多兰认出来了,她是那位听着其他教友分享各自苦难时,总是捂着自己嘴竭力控制咳嗽声的老妇人。
看样子,她好像患有严重的肺部疾病。
此时无人发言,她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本就佝偻的腰背像是一只虾一样蜷缩抖动起来。
“好的。”等到她停止咳嗽后,阿隆点头说道。
这个老妇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走向讲经台,多兰这才发现她是全场唯一一个身体没有明显残疾的人。
但这个身体状态也好不到哪去。
她佝偻着腰背几乎和讲经台一般高,多兰完全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穿着厚重的黑色棉衣,戴着一顶白色棉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各位教友,我有罪,咳咳咳……”
“我的女儿是一位战母,一位掌握了冰魔法的战母。”
死一般的寂静。
在场除了阿隆以外的所有人都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身份。
多兰很疑惑,按照海达的说法,冰裔和炉户一样通过血脉传递力量,且传女不传男。
可这个老妇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冰裔。
阿隆缄默不语,他显然知道的更多。
“我的女儿受到了大部族战母的蛊惑,带着我们的部族入侵了炉乡,可她还没杀几个人就死在了另一位战母的手下。”
老妇人一口气说完了这句话,她似乎用尽了力气需要一点时间缓一缓。
“她不仅杀了我的女儿,杀了我所有的族人,咳咳咳……”
咳嗽愈发沉重,她浑浊的双眼早已沁满了泪水,不愿回忆的过往如梦魇一般折磨着她。
口水混杂着鲜血从她微张的嘴里流出,老妇人用颤抖的双手抓在讲经台上,她低吼着说出了多兰永生难忘的画面,
“她还当着我的面生吃了我的外孙女。”
死寂。
长久的死寂。
多兰瞳孔颤抖,他无法相信老妇人刚才说出的话语,那一幕永远地刻在了他的脑海。
阿隆闭上眼睛,炉乡记载的真实历史里,这种事并不罕见。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活着!哈哈哈,咳咳咳……”
老泪纵横,她狂笑着。
“我自杀过很多次,可我想死却死不成!”
老妇人浑浊的瞳孔里有灰白色的气流在暗涌,
“我最近才明白,这是熔铸之神对我的惩罚,祂要我活着见证我们犯下的罪!”
“每个人都有罪,熔铸之神会注视着我们,看着死在我们应得的结局里!”
她不顾如鼓风机一般剧烈颤抖的胸膛,咆哮着说完了这句话,接着她一头栽在讲经台上晕了过去。
阿隆睁开双眼时已经慢了一步,他眼睁睁看着老妇人磕倒在地,布满皱纹的额头和嘴角满是鲜血。
在众多残疾教友慌乱站起的时候,多兰第一时间冲到了讲台上,他看着阿隆把老妇人抱在了怀里。
阿隆从白袍里掏出一管装着淡金色液体的玻璃管,拔去木塞后,他将内里如金色丝绸般的液体滴入她的口中。
最多不过两三滴的金色液体在她唇间化开,几个呼吸间老妇人再度睁开了浑浊的双眼,她用微不可听的话语喃喃着,
“我见到了熔铸之神。”
“我可不是熔铸之神。”阿隆微笑答道。
老妇人浑浊的眼里恢复了几分清明,阿隆喂给她的几滴药剂似乎非常了不得。
她合上了眼睛,没有人看见她瞳孔里再度暗流的灰色,就连她自己也没感受到。
“为什么不让我死。”她说完了最后一句便沉沉睡去。
“圣典里说了,自杀的人将无法归于熔铸之神的怀抱之中。”阿隆深深叹口气后说道。
在他无声开启的灵视里,老妇人的肺部位置沾染着化不开的灰黑色。
和炉乡生铁厂烟囱上排放出的烟灰一样的灰黑,这里的空气污染早已侵袭了她的肺部。
她早该死了,是什么支撑着她一直活到现在呢?
众人已经围聚在讲经台边上,关切地看着安静躺在阿隆怀里的老妇人。
“娜塔丽没什么事了,谁知道她家住在哪吗?”阿隆抬起头询问众人。
“她家住在农贸区的蛇麻街上。”最早发言的那位缺失整条右腿的于尔根立刻答道。
“我让人用担架抬她回去,于尔根,麻烦你带个路。”阿隆继续说道。
于尔根郑重点点头。
阿隆将圣典垫在娜塔丽的脑后,让她尽可能舒服地躺在地上。
多兰看着阿隆为她做的这一切,目光柔和了不少。
几年前,他也憎恨过三位大祭司,如果加雷斯还是炉户祭祀,那他们的生活不会如此艰难。
虽然剥夺加雷斯炉户祭祀的身份是三位大祭祀共同的决定,但此刻,阿隆大祭祀在多兰心中的地位上升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