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宝贝的脸脏兮兮的林谨彦拿出一块手帕给他擦了把脸，然后让小二上了几道小菜和馒头。他打理完林宝贝，见陆修齐罕见地半天没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发呆，林谨彦有些惊讶顺着陆修齐的目光看向隔壁桌。

隔壁桌坐着一个身着广袖长袍的青年，那身宽大的衣袍衬得他身形消瘦，袖子外露出几根白皙的手指与如墨的衣色一对比如玉如骨十分显眼，指尖贴着垂在胸前的长发上，那长发披散下来也不束起再往上看半张脸被长发掩盖剩下的半张脸却与陆修齐一模一样。

林谨彦几乎立刻确定了这人便是陆修齐记忆里的自己，也不知是不是他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这个记忆中的陆修齐远比身边的师父更加张扬。

幻境模糊了师徒二人的容貌，青年并未察觉到异常，他只是望着他们，眼睛里带着几分兴致，好似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陆修齐回过神转头看了看林谨彦，又看了看林宝贝，忽然笑道：“宝贝儿，你也别去玄九门拜师了，就拜他。”

林谨彦脸颊微红他以前的这个名字着实不怎么样。

林宝贝不明所以地望着陆修齐。

陆修齐把他拎起来，走到青年旁边，意味深长地笑道：“我送你一个好东西。”

青年挑了下眉，“徒弟？”

“不错。”

“不收。”青年拒绝的很干脆。

陆修齐笑了一声，道：“即便你现在不收，以后终究是要收的，我只是想让你少走弯路，多一些时间有他相伴。”

青年依旧拒绝，“不收。”

陆修齐暗恨以前的自己着实不争气，好东西摆在面前都有眼无珠不知珍惜。

林谨彦走过去扯了扯陆修齐的袖子，小声道：“师父，还是顺其自然。”

陆修齐拍了拍林谨彦的手臂，他想了一下，这个时候的自己没有身受重伤，自然也不需要药灵之体的林谨彦来炼药，怎么可能会收徒，不过自己最了解自己，他立刻换了一套说辞，对症下药笑道：“这孩子乖巧懂事，养在身边就当乐子了，收下有何不妥？”

青年看着三人，慢慢抬手抚摸着眉梢，嘴角一勾，笑眯眯的一字一顿地回道：“三、个、小、矮、子。”

“”

“”

林宝贝打了个嗝儿，打破了死水一般的寂静。

身高是陆修齐此刻最不能言说的痛，他听完这句话，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林谨彦惊觉不妙，立刻伸手去拉陆修齐，“师父。”

陆修齐看了青年一眼，脸上笑着，嘴里却忍不住咒了一声，“活该沦落到今日。”活该你被人重伤，活该重伤后你被仇人寻来，活该伤上加伤后你变成矮子。

林谨彦哭笑不得，他师父怎么还和自己较上真了。

对付陆修齐，用软，他不会心疼，用硬，他不会胆怯，利诱，他不受诱惑，威逼，只会激起他的杀心。

陆修齐以前不觉得怎么样，如今才发现自己这油盐不进随心所欲的性格实在糟糕，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林谨彦，也不知道谨彦以前如何应对自己的，回想一下林谨彦似乎一直都对他言听计从，或许谨彦知道忤逆也没有用。陆修齐考虑自己该反思一下了。

青年看着陆修齐，笑道：“我觉得你有些熟悉。”

林谨彦很清楚这种感觉，他与林宝贝便是这样冥冥之中牵扯着因果，他等着青年说些亲近的话，让陆修齐不再那么“怨恨”他自己。

紧接着青年又开口了，他对陆修齐问道：“你是不是我的仇家？”

“”林谨彦愣了一下，随后嘴角微抽，他师父以前到底是多遭人恨，居然碰到个熟悉的人就以为是自己的仇家。

青年问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依旧维持着笑容，他伸手拿起一只茶杯，捏在手里慢悠悠的把玩。

陆修齐面上依旧如常，心中猛然一凛，他实在太他娘的有自知之明了，每当自己露出这幅漫不经心的模样，多半是动了杀心，可伤上加伤矮了一截的自己怎么可能打得过鼎盛时期的自己？陆修齐以前引以为傲的实力和修为，此刻成了他最痛恨的东西，不对，比起实力和修为，他更痛恨自己的性格！

这时林谨彦忽然笑着对陆修齐说道：“师父，我们还是把林贝送到玄九门。”那个“宝”字含糊在他嘴里。

开玩笑，连陆修齐都看出了青年的杀心，与陆修齐朝夕相处多年的林谨彦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不过相较于陆修齐的无能为力，他已经在心中自然形成了一套应对陆修齐的方法，那就是顺着陆修齐来！

若陆修齐指东，那你不能打西，若陆修齐想去天涯，那你就不能跑到海角，若陆修齐漫不经心，那你也不要紧张，否则他就像是小狗发现了新奇的玩具，会更加疯狂的去挑逗你撕咬你归结为一句话顺从顺从，不要给陆修齐任何反应，让他自己觉得无聊就好了。

好比每次陆修齐都喜欢去招惹辛夷，那就是因为辛夷总会给出咋咋呼呼的回应，陆修齐一逗她，她就会甩鞭子，然后陆修齐就继续逗她周而复始不知疲倦。

所以此刻应对青年突起的杀心，林谨彦能做的就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把自己尽量刻画成无辜路人，让青年自觉无趣放弃这个念头。

果然青年一见陆修齐依旧笑意不减，林谨彦还懵懂无知，那个小乞丐蓬头垢面打着嗝儿，便觉得没什么意思，伸了个懒腰，踩着脚下的拖鞋慢悠悠的走了。

林谨彦看着青年远去的背影，沉默良久，忍不住问道：“师父，您当年为何要穿拖鞋？”不怕在与人打斗的时候，鞋从空中掉下来吗？

陆修齐正在反思自己往日的性格和作风，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回道：“拍人的时候好脱。”

“”

“去找玄九门招纳弟子。”陆修齐回过神，叹了口气，揉了揉林宝贝的脑袋，把他本就脏乱的头发揉的更加乱。

林宝贝资质本就极佳，师徒二人将林宝贝带到招纳弟子那里，找那弟子只看了一眼便欢天喜地将林宝贝抱过来。

“二位道友放心，玄九门定会将这个孩子安置妥当。”

陆修齐点了点头，从储物袋里拿出几块灵石递给他，“路上给他买点好吃的。”

招纳弟子笑着将灵石收下。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便欲离开，林宝贝忽然哼了一声，招了招手天真地笑着，“再见。”

林谨彦心中微微一动，笑道：“脚踏实地朝前看会越来越好。”

林宝贝现在还听不懂林谨彦的话，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对林谨彦露出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

师徒二人离开驿馆，却没有走远，他们打算跟在这些招纳弟子后面一起回到玄九门，所以便停在对面的客栈里，在客栈二楼开了一间房，毕竟两个记忆时空重叠在一起，他们也不知地形现在如何。

陆修齐坐在窗户边，单手撑着头，眉头微敛似在沉思。

林谨彦坐在床上练习了一遍刚学的几套剑诀，等练完后天色已经暗下来，他见陆修齐还在窗前不动弹，有些担心道：“师父，怎么了？”

陆修齐望着窗外，幽幽地问道：“谨彦，我的性格是不是很糟糕？”

林谨彦闻言笑道：“花有各色，叶有不同，人也有百态，只是有区别罢了，没有什么是糟糕的。”

陆修齐闻言立刻眉开眼笑，“真的吗？”

林谨彦犹豫一下道：“若是您能稍微收敛一点喜怒便好了。”陆修齐的确是喜怒不形于色，但不代表他没有情绪波动，与陆修齐脸上常年不去的笑容恰恰相反，他心里其实常常喜怒无常，有的时候会秋后算账，有的时候会当场发作，只是不论怎么报复，都是笑眯眯的像个老好人。

陆修齐笑的更灿烂了，笑的牙根痒痒，可他向来爱护这个徒弟，所以才没动手。

林谨彦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罢了，他师父这样也挺好，哪个隐士高人没有怪癖？他师父只不过是性格上有些与众不同，喜欢扯扯犊子编编情史罢了，平时还是很靠谱的。

过了半天，陆修齐还是有些恼火，想要提笔写林谨彦情史，可他稍一思考，却不知该给林谨彦配个什么对象，妩媚妖娆的太过浪荡，清纯冷艳的太过傲慢，天真烂漫的太过愚蠢，骄纵任性的太过做作他长叹一声，觉得谨彦真是普天之下除他之外最完美的人，没有人能配得上，就连臆想都不行。

此刻陆修齐完全已经忘记白日里他是如何嫌弃自己，果真是喜怒无常。

高兴了的陆修齐越看林谨彦越顺眼，于是晚上他决定给林谨彦讲起了故事。

林谨彦被连续荼毒了三日，玄九门招纳弟子终于动身回门。师徒二人收敛起几日玩闹的心思，悄悄跟在了后面。

小小的林宝贝被带到了玄九门，然后就开始经历考验的三道关卡，虽然过程有些艰难，但还是平平安安地来到了拜师会上。

师徒二人混入玄九门弟子当中，在旁边看着热闹。

林谨彦忽然眼皮一跳，不对，这段记忆不是他拜陆修齐为师，而是他前世拜入韩争门下！

林宝贝一脸茫然地站在拜师会上，他不识得字，不知所措地跟着旁边的人流去了韩争那里。

韩争与陆修齐所坐的位置相差甚远，几乎是照不见面的。

陆修齐也立刻察觉到不对，他本来志得意满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半晌后皱了下眉头，摩挲着眉梢沉思。

林宝贝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仙长，他原本还在迷糊，但见到韩争的第一眼，便下决定要拜在这个仙长门下。

“谨彦。”陆修齐忽然转头笑道，“记忆是不会轻易被改变的，咱们也从未对你拜入玄九门做出过干涉，所以，为何在这里，你拜的师父是韩争？”他的心里十分憋闷，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自己千辛万苦找到的珍宝，眼看着就要纳入怀中，结果一转眼，珍宝兴高采烈的跑到了被人的怀里。

而他，被狠狠地打了脸，不远处林宝贝的笑容仿佛在嘲笑着他的自作多情，陆修齐活这么多年，心里还是第一次这么不是滋味。

面对陆修齐失望的目光，只差一点林谨彦便要把重生之事说出来，可他想起前世韩争最后那句终将欺师灭祖，又害怕说出来，林谨彦抿紧了嘴唇，低下头，半晌后终于吐出两个字，“不知。”

他不信自己会成为欺师灭祖有反骨的人，可他怕陆修齐信，哪怕不杀他，只要陆修齐产生了一点点的怀疑，他都输得一败涂地，他不敢赌，林谨彦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害怕的这一天，他不知不觉中贪恋着陆修齐无微不至的关怀，从在思过牢相依相偎的那三日便开始难以割舍。

陆修齐倒是想相信林谨彦的话，可他这个徒弟实在不会撒谎，连骗他的功力都没有，他不想怀疑林谨彦，此刻却又不得不怀疑，一旦怀疑起来，往日里诸多疑问重新浮现，就连林宝贝为何拜韩争为师都不去想了。

拜师会上林谨彦不过也只是十二岁的小童，为何会那么固执的守在自己面前等待拜师？要知道他的身份在玄九门里并不算高。

他活了千百年，没有一个人能长时间忍受他的性格，就连以前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修最多跟随了几年便离开，她们都还没等到爬上床便在心里骂陆修齐是个疯子，怎么就林谨彦能受得了？而且能把相处的分寸拿捏的那么好？

他亲自教林谨彦剑道，林谨彦尚且学的不算精通，怎么就对符道掌握的那么好？

陆修齐越回想便越不想回想，因为能解释出林谨彦所有异常行为的只有一个原因林谨彦是有人刻意安排在他身边的，能这么做的人绝对不是他的朋友，他也没有朋友，那边只能是他的仇人。

所以，林谨彦也是来找他报仇的！

林谨彦低头苦思对策，忽然察觉到身边之人气息不稳，他连忙看去，却见陆修齐双目赤红，脸上带着偏执至极的笑容，发丝因为灵力暴动而飞舞，这副样子就宛如是地狱归来的厉鬼。

陆修齐这幅模样，林谨彦是见过一次的，便是那日他被仇骨所伤，他师父谈起此事露出笑容带着几分阴寒，可那笑容只是惊鸿一瞥转瞬即逝，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陆修齐突然伸手捏住林谨彦的脖子，抓着他飞向了一座荒山，将他摔在了地上，冷着脸看着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把这个药灵之体炼药，不管有用没用，浪不浪费，反正反正一开始他也是这么打算的。

他堂堂一位医修大能，要什么样的人没有？

林谨彦愣了愣，心里有些胆颤，但还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做出反应，他扯了扯陆修齐的衣角，像小时候一样安抚着陆修齐，面色发白地小声道：“师父”

软软的声音，带着少年变声时特有的沙哑，陆修齐徒然一颤，是啊，他堂堂一位医修大能，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只是唯独少了一个不离不弃的人，简直是笑话，他修为那么高，实力那么强，那些人却一个两个的对他唯恐避之不及。

他又看见当年那个小小的徒弟，他也曾经指点过他人修炼，但收徒弟这还是第一遭，虽然抱着利用的心态，但觉得有趣，还是认认真真的当了一回师父。

他会在小徒弟第一次上学堂，激动的半夜睡不着，去给小徒弟找小书包。

他会在小书包里放上精心准备的零食，他会买色彩漂亮的糖，他会拿来毛茸茸的假兔子给小徒弟玩。

小徒弟第一次砍树受了风寒，他会立刻将药堂堂主请来。小徒弟犯了事进了思过牢，他会放心不下进去陪伴。

他喜欢将刚写好的故事讲给小徒弟听，他喜欢看着小徒弟崇敬的目光。

这一切陆修齐只当游戏一般有趣，却不想早已先一步付出了真心。

林谨彦见陆修齐已经被安抚住，身上的灵力也不再暴躁，连忙趁热打铁，柔声道：“师父，不要生气好不好？”

陆修齐听到这话，低头去看他，那几年小徒弟也是这样犯了错便撒娇，问一句师父，不要生气好不好？

“你也想杀我吗？”陆修齐问道。

林谨彦微微一怔，难道陆修齐也觉得他会欺师灭祖？他心中一痛，忙道：“师父，我若对你有二心，必会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陆修齐听罢，良久后叹了口气，眼睛终于不再充满血丝，“那我问你，为何林宝贝会拜韩争为师。”

林谨彦抿了下嘴唇，“师父，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解释的。”

陆修齐沉默一下，忽然笑道：“以后说就以后说。起来，吓到你了，师父我偶尔脾气不太好，不知吓退了多少人。”他这话说的轻轻松松，言语里却道出了许多孤寂。

林谨彦忽然有一个想法，也许他师父也不想这样，只是陆修齐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更控制不了自己的性格，最后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其实陆修齐并不是那样不看重别人对他的看法，这是这么多年过去，早就习惯了。

陆修齐把林谨彦扶起来，师徒二人说了会儿话，互相安慰了一下，又回了玄九门，只是双方心里难免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疙瘩。

虽然心思各异，但彼此都没有挑明。陆修齐还像往日那样，笑呵呵地说道：“谨彦啊，那韩争尖嘴猴腮必不是个好人，咱们把宝贝抢回来。”

一个幻境而已，只要他师父高兴就好，林谨彦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师徒二人鬼鬼祟祟跟在韩争和林宝贝后面，趁林宝贝落单，拎起来就跑。

“啊！”林宝贝叫了一声，看清陆修齐的模样，便放下心来乖乖地抱紧了他的脖子。

“师父，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陆修齐想了下道：“玄九门没有幻境的出口，那我们去我曾经去过的地方找一找。”

“那先打探一下路。”

“可以。”

林宝贝小声道：“我师父呢？”

陆修齐咧嘴一笑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