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典吏和典史一笔之差,权势却差远了。
典吏只是司吏的副手,属于胥吏。典史却是县衙诸吏首领官,虽还不入流,却是半个命官了。
如果典吏是副局长,那么一笔之差的典史,就是政法高官兼办公厅主任、纪高官、检察长。
权势不可同时而语。
所以在县衙,典吏们流传这样一句话:“典吏不少横,少横人上人。”
县衙是个很大的机构,五脏俱全,就是一个微型的朝廷。
除了知县、县丞、主薄、巡检、教谕、典史等,还有一大票吏员。
知县作为一把手,统管全县军政大事,当然是一把抓。肯定忙不过来。
官府实际事务,就落到了六房为主的胥吏之手。
明朝三等胥吏,类似唐朝的流外九等。
可要说起实权,明朝三等胥吏,可比唐朝流外九等强多了。
难怪顾炎武曾言:“百官者虚名,柄国者胥吏。”
这话当然偏激了,但还是很有道理。很多大臣的奏疏建议、施政纲领,都不是他本人的意思,而是身边幕僚书吏的手笔。
因为科举读书出身的官员,工作能力大多很差。反而是那些善于庶务、长于实事的幕僚胥吏,工作能力很强。
说大明朝实际上是胥吏在管,也无不可。
很快,就轮到朱寅办事了。
他早就打听明白,买户口,就是衙门里直接给钱办事。
童叟无欺。
买户口在地方官府看来,不是违法枉法,而是“合法”业务。
因为这是…安置流民!
是为了地方治安!
区别在于,你给钱才办。
这钱也不是经办者一人所有,而是进入官府的小金库,只是不上交而已,属于小集体的利益。
王祇侯只是个三等书吏,属于在编人员的最低级。
可是他却管着一群不在编的书手,手中捏着不小权力,谁敢说他不是官老爷?
“祇侯老爷,我要入户本县。”朱寅叉手行礼,直截了当的说道。
说完,他递上早就写好的户籍名单。
户主是他自己,宁采薇是童养媳…其余人是“收养”关系,当然也就是“奴仆”。
王祇侯(典吏)没说话,只是挥挥手,然后咳嗽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整个肥硕的身子,都深深坐入太师椅上,靠着椅背,取出一把小小的梳子,慢条斯理的梳理自己的抚须。
一个老成的编外书手笑道:“你姓朱,可是宗室?从哪里来?大人呢?”
他虽然笑呵呵的,可是眼睛却像刀子一样,仔细盯着朱寅的小脸。
朱寅露出一丝愁苦之色,“从南洋回来,不是宗室,大人被海盗劫走了,不知生死。”
那书手追问道:“为何要在本县落户?”
朱寅毫不犹豫的回答:“祖上是江宁人,所以来此落户,算是归乡。父母若是平安无事,也会回江宁找我。”
那书手又道:“你没有地产,要落籍十几人,只有买地造了鱼鳞册,才可新造黄册入籍。”
“至于城中商籍,如今不予办理,南京户部、守备衙门都要申饬。”
书吏说的,是最妥当的做法。买地造了鱼鳞册,再造黄册,法律风险最小。
而且,只能入农籍,不能入商籍。
可能是因为南京城中的人口太多了。
虽然农籍和商籍都属于民户,但赋税管理还是不同的。
朱寅心中有数,所谓买地,其实就是高价购买一些荒山野地,不值几个钱,也就是糊弄户部。
“我买地。”朱寅点头,“不过,我想离城近一些,越近越好。”
那书手点点头,他翻出一本黄册,又翻出一本鱼鳞册,很快就有了条陈。
他笑道:“落户淳化乡青桥里,卧虎山的五十亩山地,是你的了。你出三百两足银,地契上就是你的名字。”
这五十亩山地的主人,因为没落穷困,以十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官府。
那山地根本不值钱,都没人要。
朱寅知道这是常规操作,他也不关心地,他只关心落户。
“我可以买。只是不知道,距离南京多远?”
书手想了想,“就在南边外城郭附近不远,距离秦淮河,也就是十几里路,骑马两刻钟必到,虽是乡间,也算是附郭之地了。”
朱寅听到距离内城只有十几里,立刻就答应了。
“好,我买了。”
书办又道:“既然买地落户,这各种赋税还是要缴纳的。你要落户本地,又是入籍十人以上,还要缴纳落户银一百两。”
“先缴纳吧,可带了金子?”
他不问银子,是看到朱寅身上不可能带了几百两银子。
“带了。”朱寅取出五个金锭,每个十两。
如今一两黄金在钱庄,可以兑换八两白银。
五十两黄金,就是四百两。
衙门之所以收整数,当然是图方便,不用找零。
五十两黄金一出手,那官架子十足的王典吏,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对朱寅点点头道:
“你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是个老成懂事的。是个读书苗子。”
朱寅赶紧站起来行礼道:“谢祇侯老爷夸赞。”
在这些“老爷”面前,他可不能装逼。
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是流民,需要对方编户入籍,怎么装?
另一个书手见朱寅花了几百两银子,立刻给朱寅倒茶,让朱寅耐心等待。
仅仅等了半刻钟工夫,所有的契约文书和户籍黄册,就全部办妥。
王典吏亲自拿着这些文书,去了一趟后堂,就盖上了县衙的官印。
然后,王典吏又去请了“户书老爷”的条记,打戳。
又用自己的钤,在经办者的地方,打戳。
县衙官印、主办条记,经办钤记,全部齐备。
法律上彻底生效!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十分高效。
最后,将所有文书放入牛皮纸袋,交给朱寅。
从这一刻起,朱寅就是大明南直隶江宁县人氏族了。
妥了。
朱寅和宁采薇都是松了口气。
两人道了谢,就如释重负的出了户房公廨。
直到此时,才有心思看看知县公堂。
知县公堂是县衙各建筑的核心,单檐硬山式建筑,高大肃穆。
朱寅和宁采薇慢慢靠近,首先看到大堂前的月台。月台两边的一对大柱上有一副楹联,却是:
“江海如天明月大,宁静若心清风长。”
其中暗含“江宁”二字,寓意清廉自守。
按照上任换联的规矩,这对官联显然是现任知县的亲笔。
朱寅见了,不由一笑。
这位江宁之主,是不是能臣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清风宁静”。
否则的话,户房里面的胥吏,能直接收自己五十两黄金,违规操作十几人的户籍?
户房的司吏、典吏、书手不可能全拿,分管县领导主簿也有份,知县当然更少不了。
此时大堂中空无一人,并未升堂排衙。
实际上,县衙经常升堂排衙,但多半不是审案,而是布置任务,宣布政令。
类似政府工作会议。
朱寅好奇的探头看看,只见公堂有两百多平米,比他想象的大。
两边竖立四块对牌,分别是“回避”、“肃静”、“六品正堂”、“知江宁事”。
对牌左边是刀、枪、剑、戟、旗等仪仗。右边是各种刑具、水火棍、杀威棒,和几张录事书案。
威严肃穆的知县大案上,除了惊堂木。就是一个令签筒,上面写着执法严明四字。
令签筒中装着红、绿、黑、白四种颜色的令签。每种令签都代表不同的指令。
令签筒是制式的,刚好一斗量。令签也是制式的,刚好一尺长。意为:公正准确。
大案后面是江崖山海图,上面白鹤翩翩,意为青天白日,明镜高悬。
上面一块大匾额,却是“公正廉明”四个烫金大字。
宁采薇低声说道:“这就是县衙公堂,很像是庙宇。”
她说的很对,官衙其实就是一种庙宇。
两人只能到这里了,而这还是在一堂。
后面还有知县等官秘议要事的二堂,有县丞衙、主簿衙、典史衙,属于分管县领导的独立办公楼。
这些都是大人物,平时难得一见。
二堂后面还有知县日常起居的三堂,其中必有花园别院、亭台楼阁。
朱寅估计,整个县衙有上万平米。前面办公,后面居住,其实就是一个微型的皇宫大内。
“走吧。只能到此为止了。”朱寅笑道。
宁采薇也笑道:“可惜不能去二堂、三堂去看看。等你长大后当了知县大人,我就能看看县衙的后堂布局了。”
身在县衙,两人说话都很小心,绝不会说出暴露身份的话。
忽然一个声音说道:“你这小女子好不晓事。什么是知县大人?老夫还是第一次听说知县大人。”
宁采薇愕然抬头,却见月台后面,慢悠悠的转出一个月白襕衫、轻袍缓带的中年男子。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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