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历七年冬,岚帝兴平薨于国都平京,时天下大雪,万人缟素,城内城外一片茫然。神武营、宣威营列阵京畿,拱卫国都;玄羽军、赤焰军巡视城内,平乱止暴;护龙卫集结皇宫,震慑宵小。
与此同时,向西三千里以外的岚国边境定安、奉丘、良原、好水、隆竿五乡遭嵬须游骑劫掠,老人屠戮殆尽,妇孺男丁皆沦为奴隶,逾千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附近有一支百人巡边小队发现后前往追击,被敌三百游骑于山阴处设伏,最终全军覆没,全部被斩首,脑袋筑成京观,面朝岚国方向,死不瞑目,纵使有闭目者,嵬须人用细小木棍撑开死者眼皮,不让闭合。管辖这五乡的黑云城太守杜怀、游骑将军薛九仲知晓后震怒,薛九仲当即派遣斥候营甲三小队、丁五小队分别前往巡边小队被伏之地和定安等五乡查探,杜怀奋笔疾书我方损失,连夜加急送往郡城。是夜,甲三小队、丁五小队得令出城,原本应该同行一段路程,抵达好水乡附近后再分别,但为节省马力,甲三小队十人单人单马急奔好水方向而去,丁五小队同样十人,但仅有五匹马,思索片刻,丁五小队队长王大元决定双人一马,同行三十里后,在破风口分别,末等斥候五人飞奔前往距离最近的奉丘,剩下丁等斥候骑马赶往距离最远的隆竿,分头查探,最终在良原碰头,末等斥候查探奉丘、良原两乡,丁等斥候查探定安、好水、隆竿三乡。
黑云城属漠北郡,郡城为岚国西北三大重镇之一的大月城,面朝鬼愁关,背对戈壁滩,连绵起伏的萧山如同天然屏障般挡在前方,将茫茫北漠分割为两部分,出鬼愁关即是边境的历历万乡,过大月城只剩八百里平川戈壁直通中部平原咽喉永宁城,再过永宁城往南一千二百里皆为岚国粮食主产区,再东折三百里即为国都平京。郡守府内,漠北郡郡守萧承云坐在官帽椅上仔细翻阅着一份特驿加急送来的公文,他刚才已经安排心腹幕僚紧急出城前往西路军大营请定西大将军岚星南前来郡守府商议要事,萧承云合上公文,收进衣袖中,坐直身体,头靠椅背,双手交叉叠放于腹部,大拇指相互摩挲,感受着靠近虎口处的老茧传递来的硬度,闭目回想起半个时辰前在郡守府门口接密函的情形:特驿邮丞勒马门前,驿马长嘶,邮丞嘴皮干裂,声音嘶哑喊叫郡守府门卫速去禀报萧承云接收密函,萧承云一边快步赶来门口处,一边吩咐门卫速取一壶水给邮丞备上,门外邮丞甚至都来不及下马,将密函交给萧承云,接过水囊后策马疾驰向北而去,萧承云回到府内后,来到书房,屏退左右,取出密函检查,包裹密函的黄绫完好,捆扎的紫带没有动过的痕迹,解开紫带,打开黄绫后,木匣完整显露,无缺陷破损,匣口处暗镂的狮头钮纹丝未动,密函完好,拉开木匣,狮头钮轻微受力当即掉落,取出匣内的那本公文,打开只读到开头两字“帝薨”,萧承云如遭雷击,手中公文掉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呆滞半晌后,弯腰捡起公文,继续往下读去:“皇城戒严,一切安好,尔等勿忧。汝当配合西路军坐镇漠北,安定民生,严戒外敌,如有失职,按律重处。”合上公文后,站在原地思考,半柱香后,果断转身离开书房来到前厅,安排心腹幕僚立即出城快马前往五十里外的西路军大营请定西大将军,吩咐下人备好茶水,便坐在官帽椅上等待,期间又取出公文反复细读那寥寥数语。茶凉换热足足三次,门外传来一阵马鸣,萧承云立即起身走出前厅迎接,岚星南龙骧虎步地已从外边进来,萧承云示意心腹幕僚退下,将大将军请进厅内后,关上门窗,直接从袖中取出那封公文,递给岚星南,岚星南见状也从怀中摸出一封公文,放在桌上推至萧承云面前,萧承云打开岚星南的那封公文,内容开头一致,仅最后一句话不同:“责令定西大将军岚星南镇守好漠北,联合郡守萧承云稳定边境,不得有误,否则一律军法处置,如遇紧急情形,准许便宜行事。”主要意思相同,皇帝驾崩,要确保边境安定,但也暴露出一个问题,如此头等大事,内阁和军密处却各自发了公文,又同用特驿传至各郡守和各大将军处,说明皇宫那头一统大业的人选依旧没有确定好,否则朝廷只需一纸公文告知天下,照这情况来看大概率是内阁和军密处这两处文武最高机构的长官交流了意见,初步达成了统一意见,先稳定地方,尤其是边疆,其他事等尘埃落定后再昭告天下。想到这里,萧承云看了眼岚星南,发现对方早已读完自己的那封公文,正在等着自己,萧承云仅是通过眼神表露了自己的猜想,岚星南点头默认,萧承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没再追问,两人共事十余载,这点默契不用质疑。寂静片刻,萧承云说道:“岚将军今晚就在城内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再就近期情况交流一下意见,眼下特殊时期,真是多事之秋啊。”岚星南回答道:“可以,我最近心神不宁,总觉有大事发生,接到皇上驾崩的噩耗后,本以为会消减几分,却不料更加心神不宁。”萧承云闻言眉头紧锁,他又何尝不是呢?岚星南告辞离去,在城中私邸住下。
赵西夜与其余四人一路急行十余里,乱风将火把吹灭了数次,终于在鸡鸣时分抵达奉丘乡,天刚擦亮,风吹茅草打旋飘散,几人默默抽出佩刀,呈两队沿乡间主道两侧摸索向前,赵西夜反手捉刀走在左侧最前方,四下寂静如鬼城,既无鸡鸣也无犬吠,只有西风呜咽,朦胧中只看到侧前方低矮土墙上挂着什么东西,给后边同伴警示后,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五步距离,弯腰慢慢接近那处墙头,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具老妪尸体,脖颈处的刀口已经冻成血冰,身后同伴握拳砸在墙头,崩飞几星土屑,无声的愤怒,赵西夜早已习惯,刚来斥候营的时候,赵西夜第一次见这种情形也是如此,当时只觉得心间像是压着黑云城的城墙一样重,但从那种愤怒到现在的平静,仅仅只用了一年,并非麻木,只是所有的愤恨不再填入心间,而是奔腾在了热血里,斥候营里的老人都有着这样一腔愤怒的热血,也有很多这样的老人只在这茫茫黄沙中洒下了那腔热血,最终随着身体一起冰凉。遇见岔路口的时候,赵西夜模仿乌鸦叫声呼唤另一队同伴,两队合一,两前三后,认准一个方向小心翼翼的探索过去,奉丘不大,百户人口,耗时半天已查探完毕。所查之处,室内一片狼藉,更有甚者断壁残垣,不忍直视。五人默然坐在井口边啃着硬邦邦的面饼,就着水囊里冰凉的冷水下肚,依旧难凉愤怒的热血。赵西夜狠狠的嚼完最后一口面饼,说了句:“快些吃,良原距此还有三十里地,并且良原在册户籍二百三十户,一时半会查探不完,所以等到良原后休息一夜,白天再查探。”其余四人迅速吃完,方才那名愤怒的同伴准备打水为大家灌满水囊后上路,被赵西夜制止了。嵬须游骑阴险狡诈,劫掠完毕撤退时会在水源中投毒,有次一支丙等斥候小队就着了此道,十人出去,仅有三人回来,那三人因为布哨才得以捡回一条命,自那以后,斥候营的规矩又多了一条,外出查探汲水之前一定要以活物试毒,眼下整个奉丘宛如鬼城,除他们五人外再无一活物,最好的办法就是路上省着点喝,水囊里剩下的水还能坚持到良原。又是一路疾行,一行人终于在天色抹黑之前到了良原,锁定目标,从西北角入手,悄无声息的查探了十几间房屋后,一行人摸黑退回了中间相邻的两间院子内,排定好放哨顺序后,放哨之人在院中找了一处避风角落开始警戒,其余几人胡乱往嘴里塞了几口面饼后,就水冲下,抓紧时间倒头就睡。一夜无事,清晨一行人继续开始小心探查,在一处破屋之中发现一小撮玉米粒,一只瘦小的老鼠正在啃食,赵西夜眼疾手快,扯下头巾一把罩住反应不及的老鼠,试水的活物有了。足足探查了一天,五人查验遍了每个角落,未发现异常,水源经过测试也无毒,遂选择了靠近北侧的一间茅屋内静静的等待着其他五人的到来,赵西夜从一户人家的炕灶废墟里翻出来一口小铁锅,这个收获让五人面露喜色,出来两天两夜,终于能喝口热的了。又一夜无事,昨夜的热汤让几人疲惫的精神明显恢复了几分,但压在赵西夜眉间的阴郁依旧未减丝毫,通过这两天的查探,他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嵬须以游牧为主,今年入冬之前雨水充足,草势良佳,牛羊马肥,完全可以过个好冬,往年这种情况,嵬须游骑扰边的情况很少,因为那样做反而得不偿失,但今年在这种情况下,经过这两天查探,赵西夜敏锐的发现嵬须游骑并不像是简单的劫掠,而是在绝户,这种情况极其反常,直觉告诉他,对方一定还会卷土再来的,就是不知下次会有哪些乡村惨遭毒手。正思索见,马蹄声由远及近,放哨的回来报告说队长王大元一行回来了,赵西夜等人急忙出门,王大元夹马而停,一行人俱是面容愁愤,赵西夜见状暗道不妙,想来那三乡的情况和这两乡相似,甚至还要更糟,王大元下马后拍了拍赵西夜的肩膀,两人对视一眼,俱是摇头,王大元重重的叹息一声,率先进入屋内,赵西夜招呼剩余几人进屋喝点热水再一同返程。
黑云城,太守府内,王大元带着赵西夜连夜向太守杜怀和游击将军薛九仲汇报被劫掠五乡的情况,而甲三小队尚未返回。王大元汇报:“根据本次查探情况,五乡共发现死者尸体三百一十四具,其中老人二百八十三具,妇女六具,男丁二十具,还有....”说道这里的时候停顿了,薛九仲怒骂道:“还有什么?!快给老子说出来!”王大元继续说道:“还有孩童五具。”杜怀闻言,颤抖着嘴唇喃喃道:“丧尽天良,丧尽天良呐!”薛九仲双目通红,咬牙切齿道:“继续说。”王大元继续汇报:“房屋不同程度损坏四百余间,粮食、牲畜劫掠一空,好水、定安两乡水源投毒,奉丘水源疑似投毒,五乡宛如鬼城。”薛九仲额角青筋暴起,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这个平时沉默少言的汉子此刻的愤怒,巡边小队的人头京观、劫掠五乡屠害孩童,看来嵬须人还是没有被打疼到骨头里啊。薛九仲深吸一口气,让王大元和赵西夜退下,王大元不退反而拱手说道:“将军,西夜通过这次的查探觉得此次嵬须动作颇有蹊跷,我们怕是得多加警惕。”薛九仲看了眼王大元,又将目光平移到赵西夜身上,声音低沉的开口道:“说说你的看法。”赵西夜闻言禀报道:“将军,经过这两天五乡之地的查探来看,这次嵬须人劫掠后的场景虽然没有像之前一样纵火焚村,但却是真正意义上的绝户,这点从本次劫掠没留活口就可以看出来,还在撤退时设伏我们袍泽兄弟,要知道他们可是在裹挟着千余妇孺和男丁,还有不少粮食、牲畜的情况下撤退,由此可见这次劫掠并非只是来打秋风,而是经过周密的计划后行动的,甚至我怀疑他们是故意露出行踪吸引我们巡边小队发现并追击的。况且今年入冬前雨水充沛,草密马肥,往年这种情况下嵬须人不会跑来劫掠,但他们这次从入侵到撤退都做的悄无声息又从容不迫,能刚好避开我们的斥候和巡边查探。所以综合来看,这次劫掠更像是一次试探,在看我们的反应,所以我推断他们肯定不久后还会卷土再来,而且劫掠程度会更胜上次。”薛九仲听赵西夜讲完后,只是与杜怀对视一眼,便让王大元和赵西夜先下去休息。二人走后,杜怀开口道:“想不到一个末等斥候也能做出此等推断,虽说不是很完善,但和前两天咱两复盘的看法一样,不可多得。”薛九仲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地图跟前,看着黑云城范围内的地理形势陷入了沉思,杜怀命人将厅内油灯挑明并加满油,站在薛九仲旁边亦是对着地图沉思起来,寂静的大厅内只有油灯燃烧偶尔传来的噼啪声。
王大元和赵西夜走出太守府后,并排走在空旷的街道上,按律,执行完任务后,他们都可以有一天的休息时间,王大元叫赵西夜去北门后巷喝点酒暖暖身子解解乏,赵西夜拒绝了。北门后巷是一条专门给执行完任务休息的军士们放松的地方,多通宵达旦开张的酒铺和小菜馆,因为大多数执行完任务的军士回来都已经晚上了,好多甚至都再也回不来,吃酒吃菜可以,但无其他活动,喝多了就趴桌而睡,也有专门准备的用来睡觉的院子。赵西夜哈出一口白气,搓了搓手,这天气越来越冷了,抬头望望天上那轮硕大的圆月,皎皎明月光清冷的洒在城头、围墙、街道,熟悉又陌生。
人在世上游,岚月照万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