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从和越崇对视一眼,瞧着那道极为显眼的玄色背影,满心都是苦涩。
两个人前后上马,贺从见越崇心惊胆战,只得出言安慰,“主子心里定然是有数的。”
越崇在心底暗骂一声,有数。
有数但直接以身犯险,这不就是不想排队了,想直接下泥犁了嘛。
“哥,主子不怕,我害怕啊。”
即便是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主子也要以这般的高姿态,坦坦荡荡打马过街。
贺从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按着腰间的千牛刀,回头看越崇,笑道,“怎么官儿越大,胆子越小了?这还是之前能徒手干野狼的人吗?”
越崇狠叹了一口气,“谁会在乎一条路边野狗的死活?可若是有了主人,主子被抄了,替她咬人的狗还有活路吗?”
这话有点儿太糙了,贺从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元煊最初宁可提拔一个行事过于狠辣,没罪名也能给人安上罪名的兰沉,也不乐意提拔越崇了。
越崇看着胆子大,却还没养成一个执行首领该有的思维。
他上了人的船,还想着自己保全后路。
他们担心的事,主子未必不清楚。
可主子明摆着不愿意龟缩保全自身,就如同她本可以垂帘听政,于幕后操纵傀儡掌握整个大周,但她偏要光明正大走上朝堂,坐在所有人之上。
就算今日外朝议事的时候,元煊没有对的军制改制的事儿表态,可她也没有对剩下参与宫变的人表态,无论她最后准不准各族以资财赎刑,结果好坏,他们勋贵都要大出血。
这对一向心高气傲,就连皇帝和太后都得退让的勋贵家族是前所未有的挑衅。
他们都是侯官出身的,没人比他们对这群勋贵背地里敛财勾结的嘴脸更清楚,想让这群人出血,那他们就要变本加厉从别人身上刮肉。
而元煊或许就等着这些勋贵后续的动作,一抓一个准,彻底清除这些蛀虫蠢蠹。
驯狼的时候,第一次咬死家畜打一顿,大约还是不长记性的,得拴紧了绳子,若第二次犯了错,再狠打几顿,总有变老实的一部分,被驯成家犬。
贺从看着元煊的背影,知道这位或许就在将勋贵们的后路都抽走,要么乖顺臣服,要么死。
他低声道,“天底下没有回头路,宫变那日我就想清楚了,我们要想活,那就只能拼命去赢,你要是退了,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越崇不说话了,他知道贺从比他有主意,贺从不只想活着吃饱饭,他还想要往上爬,再也不溜着墙根儿走,如果不是贺头一个选择第一个臣服,侯官不会那么顺利全部被元煊掌控。
“怕归怕,我还能不干了不成?”他半晌咧嘴一笑,却见贺从没笑。
贺从直直看向前方,面色凝重至极,随后抽出了千牛刀,声音压过旁边里坊和街道传来的嘈杂声,“有刺客!!!护驾!!”
车马人声掩盖了箭矢破空的声响,等队列中的人发现的时候,箭矢已经很近了。
抽刀声不绝于耳,元煊眯着眼睛,远远看着那箭镞,在快到达面前之时方猛然抽剑。
银光乍亮。
刚被选上来的新右卫禁军们几乎是在向前的刹那之间停顿下来,看着那支箭矢被拦腰砍至地上。
元煊勒住了马,赤纹衣摆微微晃动,继而翻身下马,早有人捡起那根被砍断的箭矢。
“不是刺客!是军中的箭矢式样。”
“此处离廷尉寺不远,咱们旁边那条街过去就是长孙府,他们想截住我,也想劫狱?”
元煊嗤笑一声,“前次羽林哗变无人阻拦,可如今是孤总揽政务,京都岂容你们放肆!肆意闹事,影响民生,更敢劫狱犯上,无法无天,左右卫听令,今日凡肆意闹事者,格杀勿论。”
越崇这会儿反应比贺从还快,他提着刀就下了马——这时候还在马上就是活靶子,还不如腿儿着找到暗箭的人。
跟着的侯官飞速四散,他们比禁军还清楚京中里坊暗巷的构造。
“继续走,去廷尉寺。”
贺从提着刀,远远在马上就看到了那乌泱泱正围着廷尉寺打砸的羽林军,一阵儿头疼。
元煊轻哧一声,在羽林军向自己冲过来的时候,挽了个剑花。
这就是等着她才演的这一遭呢,想要逼着她放人。
也不想想她怎么会怕这个?
长孙冀就算不认同元煊,也不会允许羽林军在京都造次。
元煊看到了为首叫嚣着要烧了廷尉寺的人,那人姓亥,十帝姓之一。
亥慧观是真不怕元煊,他也算半个宗室子弟,对着如今皇宫里的事儿也是门儿清。
元煊就是太后手把手教出来的,当年太后掌权的时候,什么察阅群臣射艺,一箭射穿簪子,瞧着雄心壮志,不输男儿,可真刀真枪动起来,太后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还真以为学了点本事就能打得过男人了?就算元煊有天生高挑的骨架子,瞧着只怕比有些敷粉的所谓美男子强些,也比不上他们强壮的军中子弟,传出来的武艺谁信呢?就算平乱,主帅又不用冲锋,真正面打起来,也就老实了。
亥慧观狠狠拍了拍胸脯,举起已经点燃的火把,“弟兄们!今日便打死这痴心妄想弄权作乱的妖妇!也算替清君侧了!什么混账玩意!没真上过战场,还妄想动摇大周基石!!把这妖女扔进火堆里烧死!!!”
“烧死她!!!”
群聚的羽林军跟着高呼起来。
“烧死妖女!!!”
廷尉寺的门被砸破,一群羽林军一哄而入要进诏狱放人,却见里头守卫森严,长孙行手持长矛,凛然站在庭院之内,“放肆!!!你们这是要劫狱造反?!”
“里头的人造的皇上的反!你们要放他们,那就是同罪!谁敢上前!”
“长孙行!你也算是宗室子弟!你大伯还是正经上战场的!居然帮着那个妖女,为虎作伥!”
长孙行冷笑道,“为虎作伥?为虎作伥的是你们!”
“放了他们也要有诏令!你们想干什么!”
长孙行看着那群人抱来了柴草。
“自然是放火!若你执迷不悟,我们就一把火,连你这个廷尉卿一起烧了!”
长孙行看着这眼前的乱象,几乎气笑了,他指着前方,“好好好,你们口口声声大周基石,这所谓的基石居然都是一群蠢钝莽夫!大周之耻!从前你们无人愿意出面劝说皇上派人与叛军谈判接回伯父,我只觉得洛阳勋贵胆小保守,现在你们自家骨肉被关押起来,踩到了你们的痛脚,竟青天白日就敢在洛阳烧杀抢掠起来!真叫我不齿!”
“若与你们为伍,才真真坏了我大周百年基业!!”
“你!!!”有人显然知晓从前长孙冀兵败落入叛军手中,长孙行在各家奔走询问求助的事,此刻脸通红,最后只能提起手上的棍子,“兄弟们,砸了这个廷尉寺!”
长孙行冷笑一声,“我可不是老文侯!来啊!今日想放人,就从我长孙行的尸体上踏过去!”
廷尉寺乱成一团,门外架起的火堆被一把火点燃,不知谁先泼了酒,呼啦蹿腾起一片火。
那抹玄色身影身旁几乎如同有一尾刺目的银龙环绕,那些棍棒甚至刀剑,都眨眼被游龙甩尾挡了回去。
元煊持着剑,身边保护的左右卫都被冲散,或者说,是她毫不顾忌这个保护圈,自己提剑径直往前。
马受惊一直嘶鸣,元煊还没忘回头嘱咐几个人,“把马绑到远处,别叫乱跑伤了民众!若有伤民,军法处置!”
这一声压过了杂乱声,街上紧闭门户求神拜佛的民众在一片粗犷兴奋到鬼叫的男声中的异类,那是极有威严的女声。
低着头不断念诵求佛的人仰头,看见了火光中被勾了金边的泥胎菩萨,短暂在残暴血腥中抽离出来,听到了佛音。
元煊远远没有长孙行那么气愤,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并且在砍杀中用脑子记住了每一家,每一个人。
没有拿刀枪这些军械的人元煊只用腿脚,并未砍杀,剩下的是照着人的死路砍的。
这把龙渊剑在暗处见过不少血光,但洛阳勋贵还没认识到这可不是一把礼器。
这就是一把能杀人也敢杀人的剑。
而她是执剑者。
执剑者有说话下命令的资格,因为不听命令的人,都会被斩于剑下。
她是女人,她有同理心和慈悲心,她渴望一个和平协作的世界,如同崔松萝讲的那样,一个发展手工业和农业的世界,但她在这个男人执剑的时代,所以她需要执剑,告诉他们,剑不只是男人能挥动的。
瞧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