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后,连着几天我都睡得很好。可能是因为手术消耗体力,身体觉得乏,需要多睡。也可能是前一段时间精神紧张,现在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压力消失。我早知道这些年失眠的原因是思虑太多。看看,果然没错。把心事放下,我也能睡着。
这一次老天格外开恩,眷顾了我。在这几天里,只有过几次剧烈的疼痛,但每次时间都很短,我咬牙挺着,没有吃止痛药。我并不烦躁,但也不想用脑。不睡觉时,多数时间都在看电视剧。
七天后。还有半个小时就到跟医生预约的时间了,可我的《上海滩》正看到节骨眼上。得出发了,要不就该迟到了。我恋恋不舍地站起身。刚想走,但许文强生死不明,怎么说我也得先看看他是如何逃出生天的吧。我坐回去,又看了一集半,才强制自己赶紧出门。
到诊所时已经超过预约时间一个小时。前台护士说,你来晚了,改约个时间吧。
我说:今天要拆绷带和引流管。可以改约时间吗?
她询问了医生后告诉我等一会儿医生有空就让我进去。
我说不急,是我不对。我没什么事,可以等。
我坐到一边耐心地等候。是我的错。想想真荒唐,竟然因为电视剧而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耽误了。平时不要说重要的事情,就是一丁点的小事我都不会迟到。来美国这几年,我一直如履薄冰,神经时刻处于紧张状态,做事一板一眼,谨慎认真,生怕一不小心造成错误,哪里敢任性?而今,竟然会迟到一个小时,只是为了个电视剧。随即,脑子里又灌满了许文强和冯程程。护士叫我名字时,我才从剧情中清醒过来。我暗暗笑了一下,竟然有点开心,我又敢耍点小任性了。我又有心情看电视剧了。
拆掉纱布和引流管后,莱恩医生像欣赏一幅画一般看着我的伤口,满意地说:“真漂亮!你很快就可以恢复正常的生活了。”我瞥了一眼伤口,吓了一跳,没敢再看。我抬起头,看着淡绿色墙壁,强装镇定地笑着跟她闲聊。她说明年就要退休了。我说,啊?你看着好年轻,这么年轻就退休吗?
到家后,我犹豫了一会儿,稳了稳神,战战兢兢地走到镜子前,脱掉衣服,提起勇气,去看镜子里的胸部。一条红通通的长虫爬在白皙的胸部,恐怖丑陋得让人战栗。我赶快把视线移开,不敢再看。这个震惊程度出乎了我的预料。我早就熟悉了妈妈胸前的疤痕,以为看见自己的也能接受。但不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痛苦,即便自己再明了,即便那个人是最亲的妈妈,等落到自己身上时,感受还是不同。
我手扶着洗手池,支撑住发软的双腿,告诉自己,这份丑陋将伴随我走完这一生,它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必须正视它、接受它。
定了定神,我把头转回来,认真观察那份丑陋。
刀口从胸部一直贯穿到腋下。整个左胸下陷,不但乳房组织被彻底清除,连下面的肌肉也被摘除了,肋骨一根根地显露出来。客观地说,医生没吹牛,手术做得非常漂亮。那个长虫尽管丑陋,但整齐紧致,长虫两侧的皮肤被均匀地缝合在一起,不像妈妈的那个疤痕不但弯弯扭扭,而且有的地方皮紧绷着,有的地方又把一堆皮揪在一起。
随后的几天我都没有再去照镜子。但脑子里却会时不时出现那条红红的丑陋可怖的长虫。
有一天夜里,我梦到乳房被一条狰狞的长虫子吃掉了,我又急又怕,惊醒过来。看到睡在一边的周密,才松开一口气,谢天谢地,原来只是个噩梦。过了片刻,我意识到,不对。我赶紧用手摸到胸前,空空的。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抓了一下,撕裂地痛。如果真的是一场噩梦该多好啊。而这个噩梦已经成为了永远不能逆转的现实!我闭上眼睛,稳稳神,告诉自己,不该回避那份丑陋,否则它会一直折磨我。我需要面对它,坦然地接受它。
我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我被诊断出乳腺癌,只是零期,而且手术很成功。他一时间没法接受,只是反复念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还这么年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受了这个现实,开始嘱咐我要多补充营养,要吃这个吃那个。我笑着说,我知道你是营养专家,妈妈住院那几个月都是你给我们做饭送过去的。他说,我现在也想去帮你做饭,可我们每天下午要去接你白姨的小孙女放学。我说,不用担心,我没事的,我可以给自己做饭,我现在也成了营养专家和大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