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了一下,接着说:“大家都说,磨难是笔财富。可我的磨难,除了痛苦,只有痛苦。我实在找不到办法把它变成财富,所以才想跟别人取经。”
“别人的经用在你身上合适吗?”
“不一定合适。可我自己找不到出路啊。”
“既然你觉得难,说说难在哪里吧。”
“一下子我也说不清。就像说为什么我妈去世时我会那么痛苦,而房东的女儿就跟没事儿似的。为啥会有这么大差异呢?”
她思忖了片刻,然后说:“你看看是不是可以这么想,每家的母女关系都不一样。母女之间是否感情密切?女儿是否依恋母亲?是否敬爱母亲?女儿是否看重亲情?有什么信仰?同样道理,你不知道那些容忍丈夫出轨的女人,跟丈夫是什么样的关系,维系婚姻的纽带是什么,什么样的个性,什么样的原生家庭,什么样的教育背景,什么样的人生经历。人太复杂了,由两个复杂的人组成的婚姻更复杂。咱们做研究时经常要假定ceteris paribus。你若想要知道谁更宽容谁更坚强,必须在保证其他因素均同的条件下才能做比较。”
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因为其他因素是我不可控的,所以比较没有任何意义。好吧,好吧,你说的对。没有可比性,那就不比。只说我自己。我为什么就是过不了那个坎儿呢?”我一边努力整理脑子里的乱麻,一边说:“我心里特别乱,真说不清楚关键点是什么。对于和好的理由,我想得特清楚,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五条六条七条分得明明白白。可那个坎儿,却说不清。我心痛,我受不了背叛。可能是因为我对婚姻的看法太执着了。我高中时写过一篇很长的日记,里面写下我认为婚姻有两大基石:忠诚和信任。这两点缺一不可,是婚姻存在的必要条件。这些年来,这个想法未曾变过。出轨把两样全毁了,没了忠诚,也没法信任了。尤其是我从来没想到周密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就像一场强台风,突然一下子把什么都毁掉了。现在,即便我知道他真心悔过,可重建家园太费力了。还有,还有……说出来可能你会觉得好笑,我有处女心结,也不算真的是,我找不到恰当的词儿,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吧。一想到他曾跟别的女人……唉,我有心理障碍啊。以前我俩都是对方的第一个,也是对方的唯一。以后再也不是了。感觉就像块蛋糕被苍蝇叮了一口,你说要还是不要?我爸出轨给我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创伤,而周密则一刀捅到我最痛的地方。我害怕。害怕跟他和好后,我会为此纠结,那样的话我会更痛苦。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我不想以后天天生活在疑神疑鬼担心恐惧中。他承诺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类事,可有几个出轨的男人不是这样承诺的?一面承诺忠诚,一面出轨,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好意思,我说得太乱了。”
沈昕一直静静地听着。我打住话头后,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问:“你说人是怎样成长的?”
想不到她会这样问,我愣了一下,“这个,我和周密讨论过,成长就是个改变的过程。我和他都有不少变化,所以我们都有成长。”
她把头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空,慢悠悠地说:“记得小时候,我们都对未来有很多美好的梦想,长大了想干什么,嫁个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
“是啊,”我接过话来,“我曾经以为人生犹如一张白纸,任由自己来写来画,我想写上最动人的词句,画上最美的图画。可谁成想我还没画几笔,一辆车飞驰而过,把白纸溅上了泥浆。我不知道理想的图画是什么样子的,但至少不该像这样乱七八糟脏兮兮吧。”说到这里,我长叹一口气,沮丧地说:“这张纸完了,再也画不出美好的图画了。”
“你有没有想过,在弄脏了纸上,要是能结合污迹的颜色和形状,加些相配的图案,说不准会有意外收获呢?”
我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你小时候有什么梦想?”
我的思绪飘回到二十多年前,“小时候去农村玩,听到村里小孩唱歌谣:大雨哗哗下,BJ来电报,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在我幼小的心里,能去BJ当兵是件很神气的事,也就成了我的第一个朦胧梦想。上小学后,看居里夫人的故事备受鼓舞,立志要当科学家。那个梦想一直持续到高一,化学期中考试不及格,大气球立马泄了气,只好转去学文科,想着长大后当个律师也不错嘛,看香港电视剧里的律师多神气呀。高二下学期,我迷上了马卡连柯的《教育诗》,觉得当个教育家比当律师更有意义,我妈也鼓励我去学教育,她希望我能当个大学老师。我就把北师大教育学专业定为高考目标。可报志愿的头一天,我妈以前的一个学生来家里看她,聊了几个小时后,我动了心,以前的梦想统统见鬼去吧,我要当个大公司的财务总监!结果等我真的当上会计后,却厌烦至极。然后,然后,就跑到这里来了。你看我的梦想有多不靠谱,说变就变。这些年来,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我,一步步远离了最初的梦想。如今回头一望,我离最早的梦想已经相距了十万八千里。”
沈昕点头,“谁不是这样呢。大家都是在成长中不断地变换梦想,不断地调整对未来的期望。随着年纪变大,发现自己的智力有限、能力有限,只好把期望值降低,再降低,最后把梦想全部现实化。”
“嗯,你说的对,就是在一步步调整期望值。现在我都没了梦想。我们办公室门上贴了一小幅黑白漫画,不知你注意过没有,上面写着:As if everybody knows where to go。说的正是我呀,我就是一头闭着眼瞎跑的牛。”
“你觉得在调整期望值的过程中,我们是不是在逐渐远离完美主义的倾向?”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