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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们竟又相距这么近?

周日,我六点半起床出去锻炼。做了准备活动后,沿着人行道跑了半个小时,又快走了半个小时。我长期失眠,但不敢吃安眠药。妈妈当年换了多种安眠药,每次用一阵子就失效。跟她在一起时,我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她连续几天睡不着。那样的日子我不想重复。怕对安眠药产生耐药性,我只能寄希望于锻炼。到美国后我每天跑步。失眠问题没有多少好转,甚至在妈妈去世后进一步恶化。但我相信,如果不是坚持跑步,我恐怕早已经疯了或死了。

在清晨阳光和新鲜空气的沐浴下,跑出一身汗,心情会轻松舒畅一些。这是我一天中感觉最好的时刻。

我洗完澡回到房间,顺手带上门。刚把内衣穿上,门突然被推开,蒂尼思的儿子杰弗瑞站在门口。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已经窜了过来。他只有十五岁,但比我高出一大截。这么个又高又壮的黑人小伙子突然紧贴在我身边,我吓昏了,冲口用中文喊道:“你要干什么?”

他没有看我,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的书桌,用右手捂着右耳朵,头往右边歪,不停地蹦着、笑着、嘟囔着。过了几秒钟,我才回过神儿来。他并没有要侵犯我的意思。我改用英语问:“你到我房间来做什么?”他没说话,也不理睬我,继续歪着头蹦着、笑着、嘟囔着。他的笑很怪异。另一种恐惧袭上我的心头。

杰弗瑞的外婆来到门口,说了声对不起,走进来把杰弗瑞拉了出去。

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两年前我第一次来看房时,杰弗瑞还没有现在这么高。他在妈妈身边捂着耳朵不停地蹦。我跟他问好,他不理我,接着蹦。我笑着对蒂尼思说这孩子看起来很害羞,她没说什么。这两年间,我早出晚归,很少跟他碰面,也没跟他讲过话。仔细想想,他好像的确不大对劲。看那样子,可能是有什么病吧。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没人跟我讲过蒂尼思有什么病或这孩子有什么问题,我也不想多嘴多舌地乱打听。

我吃完早饭便去了学校。自从来到B大,我几乎天天都泡在学校里,没有周末,没有假期。我必须尽快恢复以前的生活规律。我住得离学校不远,走路三十分钟就到。一路上我脑子里全是蒂尼思家的几个人。夫妻离异,身染重病,孩子又有怪病……是不是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有这么多痛苦?是不是人生注定要饱受煎熬?

到了办公室门口,我拿出钥匙,插进锁孔,盯着门锁上方的那小幅黑白漫画发了一会儿呆。一群牛在狂奔,下面题了一行小字: As if everybody knows where to go。简直就像专为我画的一样。我在狂奔,却不知道目标是什么,更不知道归宿在哪里。画纸明显泛黄,想必贴在这里很多年了,二十年?五十年?当初贴它的人是不是也跟我一样迷茫?他或她现在已经步入中晚年了吧,有没有弄清目标和归宿?这么多年来,这里进进出出若干学生,是不是也有人跟我一样会时不时盯着它发呆?

我们办公室五个人中只有费尔德和我是同期入学的,另外三个人入学都比我们早。他们来无踪去无影,只是偶尔来拿点东西或待上一小会儿。我经常几周、甚至几个月才见上他们一面。搞不清楚他们平时都待在哪里。我们系博士生毕业的平均时间是六年半。熬上七、八年才拿到学位的大有人在。这些人有他们不为我所知的世界。也许他们平时待在家里?或者边工作边写论文?费尔德喜欢泡在图书馆或机房。多数时间,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

出乎意料,今天费尔德在。看我进来,他把翘在桌上的两条腿拿下来,转过身来跟我打招呼。他满脸倦容,眼睛里充满血丝。我问他是不是又没回家睡觉。他苦笑着说,帮教授做的东西快到截止日期了,没办法,只好连夜干。我把背包放下,去了机房。时间还早,机房里只有一个人。我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我喜欢这个位置,可以时不时看看窗外的蓝天白云绿树发发呆。

希望今天能静下心来做点有用的事。

开机后,我习惯性地打开邮箱,一眼看到已经四年没有见到但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周密。我的心紧跳了一下,打开他的邮件,只有一行字:

“你还好吗?我已经读完MBA,现在K城工作。”

K城,来B大开车只要一个多小时。他竟然跑到这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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