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跟我讨药钱饭钱吧。”小蛮搓了半天手说,“是你说我做你的婢子,你管我吃饭的。”
“是你自己非要跟我,而且松州乐营都知不肯要你的缘故吧。”
“没情义,你不会卖我罢?!!”小蛮更大声了。
薛涛在窗下托腮:“陶渊明有句……”
小蛮捂住耳朵。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生存是人生第一要义,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薛涛慢条斯理说。
“那我们怎么办?前日成都尹家好像说缺婢子……”
“我来想办法。”薛涛打断她,“办法总是有的。”
“制笺?”女冠绛真吃惊地问,差点把茶盏打翻。她可不是经常失仪的人。
浣花溪的春天十分丰饶,菖蒲抽出花穗,坐在水畔,蜂围蝶绕,有邻家少女满怀鲜花边走边唱,再远处,纸坊工人正担水回去泡纸浆。
“嗯。”薛涛点头,兴致勃勃,“我找你来商量可行不可行。我已经想过了,我们平时用的纸笺太大,写诗、写信都不方便;颜色花样也浅俗。造纸制笺,工艺虽复杂,但认真学也不会太难。浣花溪本就是造纸胜地,我已经雇好了人,一边学一边做。早就想制自己中意的纸笺了!”
“你哪是和我商量,你这是已经自行了。”绛真蹙眉,“真是何苦,武相国待你何其太厚。放着声闻天下的女校书不做,要做这样泥腿世俗的商贾之事。”
“噗嗤。”
身后传来忍俊不禁的笑声,薛涛绛真回头,只见一个极富态丰腴的妇人,满头珠翠,满腕金银臂钏,杨妃色薄绡六幅长裙贴满金鹧鸪,像刚从坊间画的贵妇图里走出来似的。
浣花溪可不是贵人仕女常游玩的地方,薛涛有些诧异。
“朱凤鸣?”猛然间,薛裴两人同时认出。这个凤鸣,可比少女时壮大多了。
“夫人坐!”朱凤鸣的小婢子巴结着将锦褥铺到草地上。
凤鸣挽着泥金花鸟披帛款款坐下,眼睛在薛涛的红色道袍式长裙和绛真玄色真道袍上溜了一圈:“你俩还像小时候那样要好,连衣裳,都穿一样的。”她嘴角浓浓含着笑。
绛真不说话。
“听说你生了三个儿郎。刚才看见,差点认不出。怎么会来这里?”还是薛涛道。
“昨儿成都尹设宴,宴席上家妓讲了个笑话,说‘韦令孔雀’薛涛到这儿隐居了,所以我忙来瞧瞧。”凤鸣抿嘴一笑,“我开玩笑的,这算什么笑话。那家妓讲的笑话是,杨贵妃在马嵬坡自缢后,罗袜被一个村妪捡去。这村妪本开着一家旅舍,便将这袜子挂在门上,凡是住她家店的,都有幸闻闻贵妃的汗气儿。”
凤鸣讲完,看着薛涛,拿纨扇掩住口鼻大笑:“怪道都轻贱商贾,也太过唯利是图。你说可笑不可笑?”
小婢子从金漆食盒里一样一样取出精致果品,都装在昂贵易碎的琉璃碗里。她边铺陈边低声笑说:“婢子刚听说,这位夫人要做纸商呢。”
薛涛微笑一下,清朗道:“商贾自给自足,缴纳赋税,也没什么低贱。倒是你,做着三个儿郎的母亲,不想着怎么母凭子贵,却有空专门来看我?”薛涛看着她:“何必对我这样感兴趣?这样念念不忘?”
凤鸣不禁大窘,脸上做烧,笑道:“这话从哪里来。我不过顺路。”
“那就不耽搁你了,不要误了你的事。”薛涛立起。
绛真也站起来:“朱夫人好走。”
凤鸣脸膛红涨,盖过名贵脂粉的颜色。小婢子忙将茶点又一样一样放回金漆食盒,慌乱间失手打碎了一只琉璃碗。
“没用的畜生!”凤鸣尖声,又忍气道:“那是高崇文高将军送的,东西是小,怎么对得起将军的心?你以为谁都能得将军青眼吗?”说着,溜薛涛一眼。
薛涛转身坐下喝茶。凤鸣恼怒,带领婢女匆匆离去。
“听说段校书当日在高将军面前替你求情,就是被她挡了回去……”绛真忿忿道。
薛涛挥挥手,已重又兴致勃勃:“提她作甚。我最爱红色,想先做一种深红小笺,专给文人题诗用。等这个做好了,我还想做粉红、杏红、明黄、深青、浅绿、铜绿、浅云等颜色,淡淡绘上山水人物花鸟,或铺洒花瓣、金屑……”
晚间,绛真便留宿在薛涛处。
蜡烛快烧完,薛涛还两眼放光,说个不歇:“……这种纸笺做出来,一定高雅可爱。将来赚了钱,安定下来,把从生接来和我同住。你要看他,也方便些。”
绛真本困了,一听忙翻身坐起来:“当真?”她憔悴的眼角有了泪光。
薛涛诧异:“这点事也值得哭?”
绛真抱住她流下泪来:“这辈子幸而遇见你。”
薛涛拍拍她单薄的肩背,“我在松州,你不也总求人送东西照顾我吗。”
小蛮打着哈欠走过去,袖子拂倒一沓书信,都落到地上。
薛涛只得过去捡起。“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她翻看其中一封,“司空严绶敬上。”
“严绶,当年在韦太师府上见过。”绛真擦擦眼睛说,“你文名在外,想必又是求见或求诗。现在没有节度使这道屏障,你再任意推辞,恐怕要得罪官员了。”
“不要紧,我自有道理。”薛涛拆开看了,却一歪身坐到床畔沉思起来。
“怎么?”绛真有点紧张,“他话语不善吗?”
“不,不是这个严绶要见我,是元稹。”薛涛答。
“元稹?那个著名的风流才子?”
“他并不仅仅是风流才子。”薛涛摇头,“当时刘辟反叛,他第一个力排众议,站出来要求天子镇压。”
“他远在长安,要见你做什么?”绛真奇怪,“若说求个诗书画作,还可理解。”
薛涛合上信,望着明亮的灯烛:“他来东川了。”
“做什么?”
“监察御史。来东川查办贪污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