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雨。
薛涛立在藏器园主堂深远的出檐内,雨水粗绳一样从天幕垂下,把她的裙幅溅得稀湿。
不远处还立着一个人,是刘辟,他的绯色襕袍也湿了一半。
两人都沉默着。这一夜格外长,直棂窗内人影幢幢,灯火通明。檐下的人逐渐增多,都稀湿地立着。
良久,良久,好像过了一整年那么长,又好像只是一瞬间,版门开了。张夫人素服银簪,笔直地跨出门槛,低而沉静地启口:“节度使,薨了!”
晨钟在这时蓦然响起,辽远,深阔,重重击打在薛涛额头,击得她通身麻木。
刘辟也愣了一瞬,随即立刻看向卢文若。卢文若不动声色地目视身侧,刘辟才发现,在场的除了他的亲信,还有几位并不拥戴他的高品官员。
张夫人又启口道:“按仪制,需立刻修书,将丧讯上报朝廷。”
修书上报,刘辟听了微微冷笑,扬头抱拳说:“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夫人不必忧心,一切有在下。”
官员们迅速交换个震惊而忧虑的眼色。
张夫人微微颔首:“此刻西川安宁当然仰仗诸位,朝廷很快会派任新节度使,诏书一到,我即刻扶柩回长安。”说完回身入室,版门随即关上了。
刘辟咬了咬牙。
很快琪奴来请更素服,奴子、婢子擦着眼泪有条不紊地打理丧仪。刘辟只得与诸官员到耳房更衣,出来便惊觉府中军健护卫已多了三倍不止。而一支铁骑,已将丧讯报往长安去了。
这时,主堂中才传出隐隐的哭声。
大丧头一件事是禁乐,乐伎们早被围入乐营之中。薛涛特别,像也跟着韦皋死了,化作一只透明的魂魄,人人对她视而不见。
她既不便跟着内宅姬妾在大堂守灵,更不能同官员在西厅议事;拉扯幔帐、奉茶待客等奴婢之役,又不敢劳动她。
薛涛空洞地走在滔滔白布与滔滔白雨中,每个人都很忙,只让她闲着,好让她细细感受韦皋的死。
入夜,薛涛被请进节度使内宅时,雨势仍然未歇,丧烛湿光流离,绿窗内隐隐有压抑的啜泣。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内宅,在韦皋去世的日子。
正厅里,张夫人端坐榻上,一位目光精明的年老侍女伺候在侧,一见她先厉声说:“不管节度使在时你在外如何张扬,夫人面前,垂头侍立才是礼。”
薛涛看向张夫人,张夫人也看着她。这位经历两届西川政局变迁的女人,先任西川节度使之女,现任西川节度使之妻,粗服斩衰、括发以麻仍不减高贵气韵。
薛涛低头一礼。
张夫人抬手按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白天漫长的丧仪中,她需始终维持西川主母的形象,哀而不伤,端正悲壮。这是她最后一次以此身份露面,从此将永远退出西川的舞台,以未亡人的身份在夫家祖宅度过余生。
她吐口气,略带疲倦地开门见山:“我可以带你回长安。”
“长安?”薛涛微怔。
张夫人道:“这也是节度使的意思,解甲归田时,带你走。可惜他已经薨逝,”她淡淡一笑,“不然你还有荣幸再侍奉他几年。不过你放心,我仍会给你妾侍的身份,有这个身份,你便不再是乐户贱民,韦氏宗族会供养你到死。”
薛涛睁大眼睛。雨中传来阵阵女子的哀泣,加入她们,她的余生将拥有每逢年节在宗祠给韦皋上香的资格;等孤老死去,韦氏后人会在韦皋的陵墓旁点一个小小的穴,埋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