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享受着独有的自在,整日里观花赏月,醉酒吟诗,与文官幕僚对答酬唱,好像一个专职诗僚。
倏忽时近重阳,下值后,薛涛与绛真折各色**压平阴干做花笺玩,凤鸣等也在。忽然琪奴来请,说节度使叫赏画。
薛涛花笺才做了一半,嘴里答应,脚却没动,琪奴便立在一旁静候。
绛真见状,忙推她整妆理衣,又连连催促。薛涛收拾好了,走到月亮门下回头笑道:“花笺等我回来再做啊。”
凤鸣忙笑应:“放心,我们都在这候着,少了阿姊还有什么意思!”
到了节度府西厅,只见幕僚们在案前侍立,主位上除了韦皋,还坐着个骨骼英朗、气质桀骜的老头,都一同在看一幅图。
薛涛识得,此人乃是蜀中名画家王宰,年轻时就才华横溢,被汾阳王郭子仪招了女婿。他性情清傲,终身不仕,自谓嵇康一类人物,“天子呼来不上船”,对韦皋也懒散傲慢。
韦皋爱才,不但不以为意,反而待以客礼。王宰方取中韦皋的英武雅重,与他来往起来。节度府大堂正中那幅《蜀道图,嵯峨险峻,如移造化,便是他的作品。
薛涛接过乐伎手中的茶盏奉给韦皋,也立在一边看。
那是一幅青绿山水,画的是斛石山,峰叠千重,风来四面,令人神清意爽,薛涛不禁赞道:“好山!”
王宰听了蹙眉翻个白眼,也不看薛涛便自语:“妇人女子,见过几座名山,就说‘好山’,懂得什么好坏!”
薛涛结舌。她从长安来蜀,当然见过大唐壮丽山河,可惜年纪太小,都记不清了。眉州山水提不上名头,来成都后被关进乐营,除了合江园哪儿都没去过。韦皋出行远游没有带内眷乐伎的习惯,只有奴子、书僮幕僚随行侍奉,想到此处,她不禁闷闷不乐。
韦皋见状一笑,对王宰道:“这画可叫我等了半年罢?还忍着没敢催。真是杜工部说你的,‘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但依我看,这幅不若《蜀道图远矣。”
王宰一听急了:“怎么不如《蜀道图?难道我就没有更好的了?十日后,我再拿一幅《临江松来,一块上你家大堂比较!”
韦皋笑道:“甚好。”
一时赏完画,王宰告辞,韦皋更衣,预备赴成都尹府的晚宴。薛涛追上去牵住衣袖说:“节度使下次外出,能带着我吗?您也听见了,那王宰老头儿奚落我。”说着,满脸气苦。
周围书僮、奴子都埋头笑,韦皋也不禁笑了:“好。”说罢拂袖去了。
第二天傍晚才下值,薛涛嫌坐车闷,骑韦皋送她的紫连钱白马回乐营。时已深秋,但成都气候温润,紫薇、木槿盛开如紫烟,似乎不过是将春天删减了一番,仍然宜人。
薛涛慢慢骑着,后面跟着两个奴子,迎面行来一队军健,薛涛将马头一侧避开他们,两眼只顾看秋空秋云无际。路尽头,天际云堆中渐起一弯新月。
忽有人持马鞭在前一拦,薛涛一勒马,吃惊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韦臧孙。
“薛涛,见了我,还不下马施礼?”韦臧孙高高在马上说。
薛涛懒得理他,淡道:“韦少尉。”平着脸就要下马。
“免了。”韦臧孙控着缰绳说,“我问你,在府内当着我伯父的面我几次给你说话,你竟敢装没听见?你什么心思?跟那些低品寒士,你倒有说有笑的。怎么,伯父给你些好脸色,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
薛涛在马上挺直腰背道:“不敢。”
“这副样子,还说不敢!”韦臧孙高声。他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坏笑:“听说你被王宰那老头子奚落了,笑话你妇人女子,没出过门?”
薛涛登时蹙了眉,瞪他一眼打马便走。
韦臧孙见她动气,反而高兴起来,笑道:“喂,那我带你出门去,怎么样?”
薛涛答:“不怎么样。”
“咦,你这狂……”韦臧孙正要骂她,转念一想,最近着实无聊出鸟来,家中的婢子家妓也好,牙城外的罗转转、段红红也罢,都太缠人,动不动就粉泪长流,时哭时笑,腻味死了,倒不如薛涛有趣。便忍忍道:“斛石山,去不去?我连王宰那老儿在哪里观景都知道,千翠峰嘛!”
薛涛不由心内一动,韦臧孙得意地将马一鞭:“重阳节,我在乐营门口接你,你那些姊妹尽可以带上,我做东,谁也亏待不了。别说你要求着伯父同去祭山,闷死你。”说完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