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抵山门，即有暴戾的兽吼传来，他立即辨出是桐山的守山神兽所发，明白此前必有生人闯入，于是寻声而去。

通夜的雷火，余韵未熄，焦木四矗如笔，被巨力倾折，威风凛凛的神兽嘶吼，接连吐出偌大几颗火球，烟尘间，一袭白衣飘曳，袖间荡起渺渺水波，在火中游弋。

眼见火光将她吞去，峄阳召琴往弦上利落一拂，铿然直击火球，却有一道清正之声先他而发，将火势击溃，他的一击破空直去，将守山神兽摄在原地，脱困的人看了过来。

那是一个女子，云鬓婉约，眉目沉静，与记忆中不一样的神采。

她目光微一凝，而后面不改色，立于原地朝他浅浅一礼：“多谢相助。”

还是一样的毫无诚意。

峄阳缓步过去，语调平和：“曲觅仙子来桐山作甚？”

曲觅看着他，直言：“闻此地雷火交加，想着许有焦桐出世，故来一探。”

“制琴？”

她淡淡点头，似乎不重要。

耳边仿佛响起兰台那一阵算盘声，峄阳嘴角不觉溢出一抹笑意，有些明白，可又不完全明白，失礼一次，这次不好再失礼了。

他提道：“此地神兽只认榣山宫一脉，今次峄阳奉命前来桐山取木，仙子若不介意，可随我入山挑选。”

曲觅思量几许，接受了他的好意。

“仙子出身云族，可是隶属掌乐一脉？”峄阳一面引路，一面侧首，轻声询问。

曲觅随口答：“不敢称掌乐，不过做些续貂之事罢了。”

“仙子过谦。”峄阳诚恳道，“适才那一声，已然越过榣山半数人去，若这也算续貂，那前头岂非尽是鼠须？”

曲觅先是一愣，而后看着他，罕见地提了提唇角。

后来每次回想起她这个笑，峄阳都免不得耳热一番，他不常夸人，唯一那么脱口一次，却似极了溜须拍马，让人好不懊恼。

到地方取了焦桐，峄阳送她至桐山外，曲觅致了谢便走，峄阳没有留，回到榣山神宫。

他出关那日，也是她进位上仙之日，那短促的一声，他一下就听了出来。

不是不对她守拙的缘故好奇的。

云族长久无上神庇护，独木难支，衰落是常事，若掌部神女皆如她这般，云族复起指日可待，可偏偏她选择了守拙，如若不是雷劫难避，应该会一直守下去。

不过她得了桐木，应当很快便能作一首真正的琴曲了吧。

峄阳坐在崖边，随手摘了枚树叶吹响，曲调清扬。

很快，他又见到了她。

榣山宫主已将宫内近半数事宜交由他打理，其中就有一则，是与司云殿协作将醒世之音布施人间。

彼时她已正式接任神女一职，看见他，她并无意外，只是较上次尚算融洽的气氛，这次见面显得有些冷淡。

织乐时，她拿出一管通体漆黑的笛子。

他不解，为何是笛？

她答，桐管无心，甚好。

无心便可无挂碍，无挂碍即是自在，所以很好。

那也好。

因着公务，他与曲觅时常相见，她寡言少语，他便以琴相邀，她则以云务为由离开。

他怎会不知，这是托辞，她的苦衷，让她拒绝与人交心。

一日，她问他，失望么？

他摇头，停顿，又点头。

人生得一知己，已是此生大幸，他对自己的知己，是欣赏的、珍视的，怎会失望？

因那些苦衷，他未能再听那一日的曲子，不能说不遗憾。

听罢，她摘了枚梧桐叶在手。

他顿时明白她要做什么，抽去她指尖的叶片。

得偿所愿不一定会弥补遗憾，也可能是另一桩遗憾的开始，尝过遗憾的滋味，便不会想要再尝一次。

若是因为苦衷而禁锢自己，那就待到苦衷化解之时，再畅快地和奏此曲。

那时才是真正的没有遗憾。

他懂，她也懂了。

于是她又摘下一片叶子，吹响。

轻悠从容，是太子长琴的《极乐》。

一曲知音，再一曲知心。

如是千余年。

历法更替，万事如流水东去，四海昌平，千山犹咫尺在望。

断崖上，峄阳立在树下，手捏叶片吹响，清远舒旷的乐声在云间悠扬。

身畔，曲觅望着他，眉眼含笑，环梧应召而出，琴音流淌，泠泠淙淙。

琴与叶，相依和鸣，恍若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