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育大楼由砖墙砌成，上面开满了不规则不对称不协调的窗户，有方形，圆形，菱形，梯形，三角形，弧形等各种形状。

八角形，即是我诞生的地方。

我每每离开时回望，想来生命到底是修来的福气，还是必然的折磨。

不能不说，为了胚胎能够正常发育，大楼隔音效果非常好，一旦步入，外面人流涌动的噪音，顷刻间淹没在阴暗之中。

声音已经来到嗓子眼，我急忙捂住嘴巴，这里不一定只有鲸姐，为了安全，我决定直接前往我们经常约好的地方。

果不其然，路过的房间，不时传出一些声音。

我轻易躲过，来到三楼。

这里有一个空房间，平时作为对不守规矩原子人的私下批评，当然，鲸姐如果想念我，就会召唤我，一杯茶的功夫，我会给她揉揉肩捶捶背。

我推开房门……

糟糕。

推不开。

我试图敲门，但是心里没有底气，因为倘若鲸姐在里面，不可能反锁。

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小跑步的速度。

我无处可去。

如果我踏出声响，对方也一定会听到。

所以我迈着小碎步，一个接一个门，去触碰。

求求了。

不要这样对我。

“规矩就是规矩，哪怕我不在了，哪怕天崩地裂，也必须遵守。”

主任亲自说过无数遍。

现在好了，他确实不在了。

但是规矩不能肆意破坏，特别是在我即将成人的这个时间。

我爱鲸落湾，因为，哪怕是天崩地裂，规矩也不能坏。

仅仅几秒钟，我已经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

也罢，原子人的身份，可以和鲸姐多呆上一些时间，也不是不能接受。

我深呼吸，鼓起微笑，大不了把错误全部揽到身上。

咯吱……

细微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来，门开了。

档案室。

老天爷注定让我早点成为一个人类。

我走到窗边，看了看远处的场景。

大家乱作一团，人类跳的跳，坐的坐，踱步的踱步，有几个还抱在一起哭，倒是原子人，面无表情，对于有没有站好队列非常看重。

我用力贴着窗角瞅，没有看到外面那些奇形怪状的半人，来到我们的家园。

主任搞不好已经在和对方把酒言欢，毕竟人类的交流方式，我们并不是了然于胸。

模范生23号……

那个数字“23”仿佛眼中钉，怎么也躲不过去。

我把档案盒拿出来翻开。

满分，满分，还是满分，全部是满分。

甚至评委还画上微笑的表情包表达开心。

我可以，我也可以。

我一脚踢飞档案盒，结果散架了。

如果当年模范生给我，我就不需要加班加点干活，也就不会在乎其它原子人是不是满分，更不会此时此刻躲在档案室。

所以我踢散档案盒，是模范生23的责任。

归位后，在后面一个架子上，我看到了17号档案盒，鲸落湾一号，七层楼。

那必然是我。

虽然我知道，我基本上也是满分，但是处于恍惚间的不自信，半天才打开。

满分，满分，还是满分。

我嘴角骄傲上扬。

危险……

这两个字外面还有红色线框。

我停下来，仔细阅读：

梦境中，从树上跳下来时，疯狂扇动双手，有模仿小鸟飞翔的痕迹，可能产生自我意识，极为风险，纳入特别观察对象。

搞错了，那次是因为，我预估错从树上跳下来的高度，于是情不自禁挥舞双臂，为了轻盈落地。

我完全可以解释。

早知道如此，我才不要学习小鸟飞翔，我宁愿重摔在地。

我应该是满分。

想着想着，我靠着架子滑下来瘫坐在地。

档案盒在我怀里。

我一气之下，把这一页撕掉，揉成了团。

五秒后，我把纸团捡回来，打开。

鬼晓得，他们会不会核查。

如果看到我的档案……

可是揉成团的纸，已经不能复位了。

焦虑，紧张，害怕，担心，自我安慰，一并出现在我脑海里，让我整个身体动弹不得。

我抱着档案盒，眼皮好重，好重好重。

然后顺着小山坡，滑进一片火海……

救命！

救命！

我大声疾呼。

我不能随便扇动双臂来缓冲速度，我宁愿葬身野草。

我才是模范生。

死了就死了吧，怕个屁。

结果……

还是那粗糙的手茧。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将我从即将触碰的野火之中拉出来，扛在了他肩膀上。

他的身躯是主任的两倍，但是并不是那种肥圆胖滚，而是蛮蛮的肌肉。

我一直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已经确定，从未见过此人。

为什么要救我，讨厌！

我死死盯着他奔跑的双脚，然后一个往下钻，抱住他的脚踝，就这样，阻止了他继续前进的步伐。

打了几个滚而已，还好。

我们躺下来。

光，透过树枝落到我脸上，背下是半尺高的树叶，好舒服啊。

他倒是先坐起来，试图要走。

“站住。”我肯定拉不住他，索性从手边抓住一块石头，举高高，然后砸到脚边，“你走？你走走看？”

他上当了。

未经允许，居然敢干涉我一个准模范生的操守，简直太可恶。

“我不记得我们见过，你是哪位客人？”我停了一会，让呼吸在胸口起伏，好展示某种愤怒。

陌生而宽厚的背，没有吱声。

“你不说话，我……我砸死我，你信不信？”这话虽然有点傻，但是却充满自信，“难不成你还会救我？”

还是没有反应。

石头太重了，我举不动了，摇晃两下，就掉了下来。

扑通一声，他极速往旁边闪开，躲到一棵树后，可是那棵树大小有限，难以遮挡住他庞大的身躯，和蓬乱的头发。

脚上，连鞋都没有。

“出来！”我拍拍手灰。

一个又方又圆的脸，鼻球像水龙头一样从平整的脸上伸出来，他从树干后面来回伸缩了三次，才终于展现在我面前。

身上随意裹着一块破布，那头有我两个那么大。

“说吧，要什么服务，直接点，我现在没空。”我立即恢复到愉悦的表情，不能忘本。

他摆摆头。

像我看着半人一样看着我。

周围没有半人。

周围也不是鲸落湾的环境。

我这才想起来，于是眼睛瞪得如树洞。

瞅了瞅地上成堆的树叶，发现有一片很奇怪，然后捡起来，举高高，透过阳光，能够清晰看到树叶上“扣分”两个字。

我跳起来。

脚下的影子消失。

梦境……

我在档案室睡着了。

他一脸茫然看着我，只是眨眼睛。

“下次，我给你双倍时间，好不好，现在，我们俩，分开，你走那边，我走这边。”我两只手朝相反方向指了指。

可想而知，他似乎跟定了我。

这样，我可出不去了。

我还不能失态，必须保持一流服务。

我突然站定，两只手捏成拳头，全身发痒，随即原地一百八十度跳转，露出微笑。

他居然抢先开口，结结巴巴：“我……不……不……不是客人。”

就说嘛。

人类都不长这样。

那么是……

特地前来检查我工作的内部人员？

可不得了，我完全低估了我正在遇见的事情。

毕竟在档案室呐。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尽量闭嘴，否则容易犯错，然后，尽量让他说。

我手舞足蹈跑上前，像看着吉祥物一样，看着对方，示意他随便说，想说什么说什么。

“我有次看到你，从屋顶跳下来，你这样，两只手像是两只翅膀，飞起来了。”他偏过脸去。

果然是来批评纠错的人。

“你可以，带我一起飞吗？”他补充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