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攸问:“你可有打探到,是什么人提走了那些暴民?”
周管家恭敬道:“已经问过穆县令,是何家人提的人,把百多个人一并带走,为首的是何家的一个姻亲,颇为年轻。”
蔡攸听完。
他拿过桌上的点心,一面拨着吃,一面悠闲道:
“原来是如此,我说为何。何志那小子再是无用,也不至于连这些流民都无法发落,原是何执中对他这次子起了疑心。”
周管家问:“官人如何得知的。”
蔡攸抿了一口带着香甜气的点心,舌尖一点甜,压住口中无处不在的苦味。
他缓缓说:“能使姻亲,都不肯使何志这亲生子,不是起疑,还是什么。”
“官人慧眼如炬。”
“我倒有些好奇,何志做了什么,能让他爹对亲儿子生疑。”
他没搭理身旁管家的吹捧,把盘中的点心很快吃干净,婢女很快又布了新的点心上来,清雅香甜。
“算了,先不想此事。”
蔡攸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手,刮掉身上的点心渣滓,扔回婢子怀中。
他道:“走吧,谏官和我京党人都到了吧,该出去见他们了,明日朝会,大伙有的是动作。”
周管家低声提醒:“在我来时,朱家三郎,朱蒙,已经等候在外了。”
蔡攸略一点头。
朱蒙来他不奇怪,今日聚在一起议事,本就是给他朱家收拾烂摊子。
他问:“何志呢?”
“何官人未曾前来。”
蔡攸哈哈大笑,笑完止不住咳嗽,他声音沙哑,声音掩不住讥诮:“暗中使计,害死自己的兄长,他自然不会出现在人前。”
“不知他百年之后,九泉之下面对自己的兄长,有何面目见人?”
周管家没有说话,只在前头带路,府上二郎的丧事还是他一手操办的。想到此处,心中总是多有感触。
跟在官人身边做事多年,不用提,周管家就知蔡攸是如何想的。
一个死人而已。
二郎活着的时候尚不如他,死后能奈他何?
走在去往正堂议事的路上。
蔡攸冷不丁问周管家:“周渤,你说李浔去见童贯,有没有说旁的东西?”
……
……
李浔回到家中。
戴平安道:“郎君回来了。小娘子还等您一起去集市。”
李浔颔首。
“一会就去。”
他早上刚陪长乐堆了雪人,从灶房拿了两颗黑豆作为眼睛。又给猫喂了煮好的鸡肉,免得猫儿饥肠辘辘,只能捉耗子吃。
长乐同猫亲近,时常把猫抱到一处戏耍睡觉,一人一猫互相依偎。猫儿若是以耗子为食,再成日被妹妹抱着,李浔还是有些不能接受的。
他问戴平安:“别庄那百多个人,死了多少?”
戴平安说:“二十八人,除了为首的聂罗死了,还病死了两个,其他的只是身上有伤,人没大事。”
“刘克已经同咱们知会过,那剩下的百来个人,死的更是少,后面何家的下人管事们也都没了耐性,基本没有如何上刑。”
李浔问:“这些流民已经熬了两月,为何会病死两人?”
戴平安做事十分仔细。
他说:“我已经让人暗中查过,那些人本就病着,几个月都吃不饱,全靠朱家给他们的意念活到现在。如今发现自己惹了祸事,心中害怕,那口劲就松了。发了高烧,病死过去。”
他说:“府上已经在城外,暗中运走了三百七十八个流民,都是瞧着有救,又没掺和进来的。再要是运人,酸枣县那处宅子,恐怕不够住下。”
“再买就是。”
李浔说,“张德民近来在京中,我去同他书信一封,与他买个庄子,恐怕会便宜一些,就需要你们几个多费心了。”
戴平安也不嬉笑了。
“这是小的们,分内之事。”
他弯了弯腰,说:“我们这些,不是泼皮混混,就是更卑贱低下的叫花子,乞儿。家养的狗都比我们金贵。”
他声音很低。
戴平安脸上没有往日嬉皮笑脸,做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很认真地说:
“郎君做事,能顾念这我们这些贱命人,给我们堂堂正正走在路上的机会,不被人轻贱,瞧得起我们。已经让人感激非常了。”
“郎君一日用得着我们,我们就一日给郎君做活。”
李浔坐在椅上,耳边听着这一番话。
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是乞丐的人。还记得之前八月的时候,陈信引荐此人,他看着戴平安,全然是个落魄的乞丐。
裤腿一长一短,身上带着臭味,脸也脏兮兮的。
衣上补丁叠着补丁,破破烂烂,磨损十分严重,瞧不出底色,不知穿了多少年。见了人直磕头,称呼他贵人,腔调流里流气,骨头突出,瘦的吓人。
若不是知道陈信的本性,知道他不会举荐无用之人,恐怕李浔也不会用他。
到底是什么时候,一个叫花子洗干净了脸,洗干净手脚,洗干净衣裳,换上了整洁的衣服,吃饱了肚子,不再那般瘦骨嶙峋。
膝盖也不再发软,不再逢人就跪。
李浔沉默了一会。
他想了想说:“你们为我做事,本就艰难,若不能让你们丰衣足食,岂不是让我难堪。”
他道:“那些流民,先把他们洗涮干净,买些柴禾和衣裳,让他们过完这个冬天,请个先生,不必教什么大道理,我要他们识字。”
“那些杀死何观的流民,之所以暴起杀人,是因为被太多人轻贱。”
“成日埋首于河道凿冰,任人欺辱,是个人都能欺骗他们,是个谣言都会相信。我们要做的,就是教会他们分辨是非的方法,不至于再受人蒙骗,甚至犯下大祸。”
戴平安沉默良久。
“郎君是有义气的人。”
他跪拜下来,为自己和那些乞儿蒙恩下跪,也为那些苦命的流民下跪。
他道:“我不过是想到了可以利用这些流民,郎君是想教化他们啊。”
李浔没有自傲。
他说:“我让这些人识字明理,不过是因为已经看过了何观的下场。既然需要这些人为我做事,就不能让他们处于这种蒙昧,任人欺瞒的状态,做了旁人手中的刀。”
窗外大雪铺地,李长乐远远带着婢子在外面玩。
李浔遥远地看着她们,嬉闹的声音从雪地传到书房。
他说:
“人心怯懦善变,想要在其中走出一条路,总是艰难危险的,让你们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