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和清水在他妈家里又住了一晚，第二天中午吃完饭，准备回县里的时候，张三把他奶给的两百，再从钱包里又拿了两百，总共四百块钱，放到他妈家的米缸里。他把钱放米缸里，不直接给他妈，一来是因为他知道他直接给他妈，他妈肯定不要，二来，钱放在米缸里容易被找到。

他俩离开的时候，他妈出来送他俩，他叔被别人请去吹唢呐了。他叔有“吹唢呐”这个手艺，附近十里八乡有喜事、丧事需要请唢呐的，都会请他叔，请一次两百块钱，吹一天。张三之前和他叔学过一段时间，不过没学成，他肺活量不行，掌握不了技巧，吹得跟狗屎一样。他问他叔：“你们吹唢呐，喜事和丧事吹一样的调，还是有什么区别？”他叔答：“基本没什么区别。”他又问：“喜事和丧事都吹一样，那到底是吹喜调还是吹丧调？”他叔答：“看心情，心情好了吹喜调，心情不好吹丧调。”他问：“没人知道吗？知道你乱吹的话不得扣你钱？”他叔答：“现在没啥人懂这个，如果现场有人懂，我们就会好好吹。”他问：“你吹得最好的调是哪支？”他答：“百鸟朝凤。”他道：“吹一个我听听。”他叔就给他吹一个。张三听不懂百鸟朝凤，又问：“这是喜调还是丧调？”他叔答：“喜调。”他道：“那再吹个丧调的百鸟朝凤。”他叔就吹了个丧调。他果然听不出来喜调和丧调有什么区别。他问：“能吹一个不喜不丧的调吗？”他叔就吹了一个不喜不丧的调。他觉得好像吹的都一样，于是问：“一般怎么区分喜调和丧调？”他叔答：“看表情。”他问：“不是看调子么？”他叔答：“调子都一样。”他问：“你刚吹三个调子都一样？”他叔笑着答道：“一样，但我的表情不一样。”他点了点头，立马就明白其中奥妙了。

他俩从他妈家里出来，他妈送他们到村口。临别了，他妈从包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清水，清水摆摆手没接，他妈就把钱递给张三，张三拿了一百块钱，把另一百还放在他妈兜里，对他妈道：“一百就够了。”他妈又把一百块钱掏出来，再次递给张三，对他道：“拿着嘛，这钱是你叔前两天吹唢呐挣的，我有就给你，没有我也没办法。你带着妹回来，我只有这点钱给你俩，不要嫌弃。”

他没接，大声对他妈道：“我们能挣钱了，这钱你自己放着，给一百意思意思就够了。”

他妈道：“那好吧，你们还要上来不？”

他道：“不来了，要出去了。”

他妈问：“过年要回来不？把妹带回来过年嘛。”

他道：“到时候看情况。”

他妈道：“看情况，你都三年没回来过年了，你都不想家了。”

他沉默了片刻，对他妈道：“来，抱抱。”他妈就跑过来和他拥抱了一下，又连带着抱了抱清水。他道：“我们走了，你回去吧，不要送了，自己和叔都照顾好身体。”

他妈道：“嗯，你们去吧，你们在外面要吃饱，要长生点（注意安全），不要去河里洗澡，大意不得。”他妈每次都要这样嘱咐张三。

他俩往山外面去，到国道上去等公交车，他妈一直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他俩了才转身回去。清水一面走，一面回头看他妈，他妈看到清水在回头看她，就向清水招手，大声喊：“妹，过年还来玩哈。”清水也向她招手，但没有回答。清水问张三：“我觉得你叔对你妈挺好的，你叔看起来很忠厚老实，脾气也挺好，对你妈百依百顺的。”

张三道：“是，反正他没发过脾气，我妈倒是偶尔对他发脾气，他经常在网上买点小东西哄我妈开心。”

清水笑道：“你妈现在怪幸福的，真好。”

张三道：“是的，那是她自己争取来的，她当时要是不狠心抛下我们，她可能还在我们那个烂房子里天天被我奶骂，一个人忙到大半夜还没一口饭吃。”

“我看你妈妈挺好相处的，很慈善。你和你妈关系挺好的，你妈有时候还像个小姑娘一样跟你撒娇，你和你妈的相处模式让我很羡慕。我妈就不会是这样，她天天都想着如何如何教育我。”清水道。

张三想了想，道：“说实话，之前我和我妈的关系也不是这样的。你可能注意到了我妈耳朵上戴了助听器，她的一只耳朵听不见，需要很大声跟她说话她才能听见。她戴的助听器也是这个叔给她买的，那之前我们根本不知道她戴助听器就能听见，因为我一生下来我妈就是个聋子，邻居都这样称呼她。我妈是个聋子，我爹是个傻子，我们村里人都这样当着我们的面这样称呼他们，嘲笑他们。我是个很敏感的人，小时候我经常和同学打架，就是因为他们嘲笑我爹妈。假设一下，如果你的同学指着你的鼻子骂你爹是傻子，你会怎么做？他不仅骂你爹是傻子，还在此基础上又加了一句，你妈是聋子呢？你会不会跟他们打架？”

“啊，难怪你说你小时候喜欢打架，我还以为你纯粹是调皮喜欢打架呢，原来是这样，我算是明白点了。”清水道。

张三道：“我小时候很不喜欢和我爹妈走在一起，因为我怕被同学看见了嘲笑我。我内心是很脆弱的，我有时候经常会想：为什么我的爹妈是这样的？为什么我没有一个好的家庭？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我还记得一次我妈拿了五块钱让我爹去赶集买东西，我妈嘱咐他好多遍要买的东西，在我小的时候，五块钱还是挺多的，能买很多东西，但我爹不认识钱，他不会找钱，买了一个东西就回来了。我妈因为这件事把我爹狠狠打了一顿，之后就再也没有让我爹独自去赶集买过东西了。小时候我妈有时候会带着我去赶集，我妈因为耳朵听不太见，在挑东西问价格的时候，她问老板，老板说了她没听见，她又问，老板说了两三遍，她还没听见，再继续问，我听见了，就给她比手指，我妈才知道，知道价格嫌贵了，没买就走了，这时候我总会听见老板在背后骂她：他妈的，一个聋子出来赶什么集嘛，耽误我做生意。我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但我没有怪老板，我觉得我妈给我丢脸了。我因此不喜欢和我妈一起去赶集。等我上初中了，我妈再让我跟她去赶集我就不去了，因为我更要脸了，我很害怕跟我妈并排走路，怕别人嘲笑我，这种情绪一直到我上大学了还挥之不去，尽管我上大学了我妈已经不叫我一起赶集了，但那时候是我带着我妈赶集，那时候我还总会刻意跟我妈保持一两米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