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学校已经考完试。除了一些考研留校的同学外，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回家了。一天晚上，我和清水、阿离、阿悦一起在餐厅吃饭，外面下了很大的雨，一直不停。网上说郑州下大暴雨，地铁站已经被淹了，阿悦看到这个消息，忧心忡忡，饭都吃不下。阿悦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

阿离见阿悦忧心忡忡，劝她道：“我的二奶奶（阿离按照红楼梦里的王熙凤的角色给了阿悦这样一个称呼），好赖吃些东西，别自个儿愁坏了身子。”那时候阿离和阿悦已经玩得很好了，阿悦眼睛不太舒服，阿离就天天用豆浆机给阿悦榨胡萝卜汁，买胡萝卜给她吃，不管她喜不喜欢，只说：多吃胡萝卜对眼睛好。

阿悦看了一眼阿离，说道：“我怎么吃得下，郑州暴雨困住了那么多灾民，每次看到这种消息我的心就很痛。”

阿离让我劝劝二奶奶，我只顾着吃饭，抬头看了阿悦一眼，对阿离说道：“二奶奶是个菩萨，劝是没用的。”

阿离摇摇头对我说，你口才好，好歹劝劝，要是二奶奶不吃不喝，病倒了，咱府里没了她操持，还能维持几日？”

我想了想对阿悦说道：“二奶奶，你先吃点东西，这样才有力气继续忧国忧民不是？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先好好吃饭，把自己照顾好了，再忧心别的，况且你即便有菩萨心肠，对受困的灾民也没有半点帮助，与其如此折磨自己，不如看开点，把自己先照顾好。”

阿悦瞥了我一眼说道：“三哥你不懂，就别再劝了，劝我也吃不下。”

我觉得她简直是冥顽不灵，又觉得自己多事，也不想再劝她，让她在一旁忧心着。

阿离看着我和阿悦说道：“你两人一个像李白狂放不羁，一个像杜甫忧国忧民。”

我答道：“二奶奶像杜甫，我不像李白，我只是张三，不像谁。”

清水笑着附和道：“对对对，张三就是张三，张三不像谁。”

阿离就着李白和杜甫问我：“二爷，你觉得李白和杜甫哪个人的状态更好？”

张三想都没想就答道：“都好，都不好。”

阿离有些不解地问道：“什么意思？”

“李白虽然被吹捧得厉害，大唐诗仙，虽然诗歌写得非常豪放，但其实人生大部分时间并不太快乐，因为他很天真，换句换说：他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清水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说他没有自知之明？”

“李白一辈子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当宰相，因为他老觉得自己有宰辅之才。但我觉得他错误地高估了自己，他写诗确实厉害不假，但光会写诗，只能当个诗人。当宰相需要的是政治家，最起码是个工作狂，能兢兢业业地处理朝堂一切事物，还得要会拍皇帝马屁才行，但李白除了会写诗，其他都不行，首先他天天喝酒，经常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这样怎么能好好上班？第二他还不会处理和同事之间关系，因为他很有才，容易瞧不起人（他就不怎么看得上杜甫），眼睛常常是往天上看，第三他不会拍皇帝马屁，这个是最要命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很聪明，聪明的人很难听进去别人的意见，哪怕他是皇帝，他喝酒喝多了，晕乎乎的，骂领导也是常有的事，有杜甫的两句诗为证：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么狂的人，真的适合当宰相？反正如果我是皇帝，我就不会鸟他。”

清水觉得有趣，说道：“还有吗？继续讲。”

我看了看阿悦，她还在自顾自地忧心忡忡，又转过头看着清水说道：“李白第一次见大唐宰相贺知章的时候，他的想法就不单纯，是想要找贺知章推荐他一把，这样好在朝廷里谋个一官半职。就是写过‘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那个贺知章。当时贺知章见了李白，见他一副飘飘地模样（应该刚喝完酒），对他说了一句：这不是飘飘然一个仙人嘛。李白听贺知章夸了他这么一句，高兴地手舞足蹈，逢人就说：贺老说我是仙人，后来觉得不过瘾，直接写了首诗：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就像现在如果校长来夸我一句：你真是个天才，我高兴得到处跟人炫耀校长夸我是个天才，后来我觉得不过瘾，直接写了一首诗，诗里写校长夸过我是个天才，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骚包？当年李白年龄和我现在差不多，状态也差不多，只不过他骚成了诗仙，我却还是一无是处，当然我写诗肯定写不过李白，但他和我一样，都不适合做官，这点我比他强，我知道我不适合做官，他不知道。”

阿离也觉得有趣，催促我道：“有趣有趣，继续讲。”

“后来贺知章并没有推荐他当官，觉得他太飘了，做官实在不合适，请他喝了顿酒，就不了了之了。李白还是不死心，又去找玉真公主求推荐，后来唐玄宗觉得他有才，让他到宫里上了几天班，他又去宫里耍酒疯，唐玄宗觉得这人实在不适合做官，就给他点钱，让他滚蛋了。从此以后，李白就没有机会当官了，因为皇帝赐金放还的人，没人敢再推荐他当官了。他没办法，心中郁闷，为了缓解心中郁闷，就开始旅游，旅游确实是个缓解郁闷的好办法。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宰相梦，到老了还想下山赌一把，他老婆对他说：你都老了，还整天五迷三道地想当官，怎么就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不是个当官的料啊。他不听，结果下山由于站队站错了，干了没多久就被关在大牢里，罪名是参与永王谋反。过了两年，遇到天下大赦，才把他放了，他出来的时候写了一首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我以前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总觉得他是多么的潇洒豪迈，后来我仔细研究过他的生平才知道，他一辈子的心里有多苦。但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如果他但凡有一点自知之明，就不会天天想当宰相，简简单单的当个诗人，他的一生将会非常快乐。听我这样讲完，你们还觉得李白放荡不羁，幸福自在嘛？”

阿离若有所思道：“那杜甫呢？”

“杜甫其实比李白惨多了，因为李白红得发紫，正是大唐最鼎盛的时候，但杜甫却经历了整个安史之乱，国破家亡，主要是他在整个大唐还没有名气，他诗圣的头衔是明代的时候才给他挂上去的，也就是说他生前根本不是像我们想象的和李白一样是个大明星，没有享受到社会对明星的福利待遇。杜甫的诗最早被人知道是唐朝后期了，那时候杜牧帮他整理发行了一些诗歌，因为大家都姓杜，无论如何都有点关系。”

清水点了点头，嘴里念到：“原来如此。”又问道：“后来呢？”

“后来杜甫在唐肃宗手下当了个小官，拍了几年皇帝的马屁，后来又因为得罪了皇帝，被贬了，然后就开始到处流浪。他那是真的叫流浪，因为确实有点惨，天天吃不饱穿不暖，也没地方住，天天睡野外，这途中还把自己的儿子饿死了。我前面说过李白被赐金放还之后，就开始到处旅游，李白因为是明星，走到哪里都有人接待他，吃穿不愁，还有钱花，偶尔在路上还结个婚啥的。但杜甫没有这样的福利待遇，所以他不能叫旅游，只能叫流浪。但这次流浪生涯，被后人称之为不幸中的大幸：因为他如果没有这次流浪，就没有后来的那么多传世名篇。因此后来老师讲到杜甫，总是教育我们：不要抱怨困难，要爱上它，因为往往只有困难才会成就你。我现在觉得老师真是瞎扯淡，鬼才会喜欢困难，我想杜甫如果还在，他也会认同我的观点。但杜甫还是太惨了，饿死在了汨罗江上。这就是我们伟大的诗圣的一生。李白是醉死的；又说他是喝醉了掉河里淹死的，这跟醉死的也没什么区别；还有说是骑着鲸鱼上天了，这种说法肯定是扯淡。杜甫死得很惨，是饿死的；也有人说他是撑死的，因为好多天没吃饭了，流浪到汨罗江上的时候，忽然有人救济他，给他拿了很多吃的，他没忍住吃多了，把自己撑死了。”

阿离听完心里有点难过，低着头不说话。

窗外的雨还在一直下，我起身爬到窗外看了看，地上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雨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像直接用盆在天上倒一样，这就叫倾盆大雨吧？

我又坐过去跟她们说雨越下越大了，还没有要停的意思，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阿悦还在自顾自地忧心忡忡，我没有打扰她，而是去和清水说话：“你们今天学习状态怎么样？”

清水笑道：“挺好的。”

阿离听我提到学习，她表现得有点焦虑，对我说道：“我最近状态不太好，开始焦虑了，总觉得时间不够了，还有很多东西都要背，根本学不完。”

清水看了看我问道：“为什么要考研啊？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第一年考研的时候，觉得考研能让我学到很多知识，但第二年还是学同样的知识，我感觉很枯燥，一点学习的劲都没有，也感觉学那玩意儿好像并没有什么意义，所以我有点迷茫了。”

张三看着清水答道：“其实你的专业很好，有教师资格证，专八也考过了，找工作对你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你可以选择到底要不要考研，而不是非考研不可，我觉得人生的路有很多条，而最终的目的地都是坟墓，不一定非得只选大家都选择的一条路走。生命应该活得精彩不是吗？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既然如此，我们又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据我了解，你的专业被被计算机取代的风险其实很高，如果真到那时候，可能教书并不是长久之计，而你就算考上了研究生，也不会干别的，只是会找个更有名气的学校教书，压力会更大，因为竞争更大，而且到那个时候，因为你是研究生了，你就更难脱下孔乙己的长衫，可能会让自己的路更难走。你可能会说，考上研究生了，可以选择得就更多了，也就不会焦虑了。其实不然，如今这个世界上很多痛苦往往不是没得选择，反而是选择太多了。打个比方，如果我没读过书，我就可以接受任何职业，只要有工作，能挣钱我就可以去干。但如果我读了大学，就有很多工作我不想干了，比如电话营销人员和超市收银员，或者保安之类的工作，我就不想干，因为我觉得我是大学生了，大学生怎么能干这样低贱的工作呢？

阿离打断我的话：“这样的工作哪里就低贱了？”

“是，我们嘴上肯定会说工作都是平等的，不分贵贱，但我们心里难免不会这样想。如果你真觉得工作不分贵贱的话，你就一定不会选择考研了，因为说实话，我们大多数人考研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伟大的学术事业，只是为了能找个体面的工作而已，不是吗？”

清水问道：“那我到底还考不考？”

“这个我哪里知道，得你自己说了算，我给你们读一组数据，是前两年一个历史学家的预测，他是这样预测的：大概到2033年的时候，电话营销人员和保险业务员大概有99%的概率会失业。运动赛事的裁判的失业率有98%的可能性，收银员97%、厨师96%、服务员94%、律师助手94%、导游91%、面包师89%、公交车司机89%、建筑工人88%、兽医助手86%、安保人员84%、船员83%、教师79%、调酒师77%、档案管理员76%、木匠72%、救生员67%。按照他的预测，阿离的旅游专业就很难，所以阿离有必要考研，你的英语教师也并不算太安全，但相对来说还算安全，所以你还有选择的权利。”

清水思考了一下说道：“我要是不考研，不就出不去了？”

张三笑了笑，说道：“这话说得没道理，谁规定你不考研就出不去了？你可以去外面找工作，比如你想去杭州，或者苏州，你就去那里找个工作，不也就出去了？”

清水恍然大悟，点点头觉得确实如此，她好像从没有这样思考过，总觉得只有考研才能走出去。

清水和张三又起身去窗户边看外面下雨，雨还一直下个不停，地上的积水已经到膝盖深了，张三对清水说道：“今天你们怕是回不去了，这雨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

清水眼睛一亮，微笑道：“真的吗？那太好了，我还没在餐厅住过呢，这样岂不是又可以和你聊一晚上了。”

张三回过头看看阿离和阿悦，她俩都眉头紧锁，对清水说道：“你看咱四个人，一半欢喜，一半愁。”

清水和张三又回到桌位上，这时灯突然灭了，餐厅工作人员对大家解释说道：“因为雨下得太大，有的电线已经开始漏电了，为了大家的安全，把电匝都关了，大家不要慌，更不要随意出去，一会儿校领导就要来看望大家，请你们耐心等待领导安排，不要贸然出去。”

我们坐在餐桌上，把手电筒打开，又聊起了天，隔壁餐桌上有几个同学拿着手电筒在打牌。我觉得这时候打牌是再好不过了，可我看了看阿悦，她一直忧心不语，又看了看阿离，她也是时好时坏，只有清水一直活蹦乱跳，兴奋不已。

过了一会儿，有几个穿得西装革履的人来了，他们自称是校领导，反正我都没见过，校领导一般都不怎么能轻易见到。他们其中一人安抚我们道：“大家不要慌，听我说（他说话的时候几个随行人员就开始记笔记拍照录像），外面还在下大雨，我们刚从东区综合楼过来，那边的地下室全被水淹了，外面现在的积水很深，大家听我安排，工作人员，赶紧把学生们都叫过来聚在一起，不要让他们到处乱跑，你们一定要照顾好学生的安全，不要让学生出去餐厅，今晚大家就在餐厅暂时待一夜，等明天早上雨退了，再看情况。外面的很多井盖都被冲开了，请大家一定不要乱跑，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开玩笑。学生们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跟餐厅里的工作人员说，一定不能再往外跑了，大家不要慌，一定要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说完又嘱咐了餐厅的工作人员：一定要把学生照顾好。然后就走了。

我环顾四周，见餐厅里的学生个个都神采奕奕，没几个慌的。大家听完领导的话，都开始四处挑选，准备找个好位置，一会儿好睡觉。餐厅二楼上面有个地方是沙发桌椅，大家都跑到那里去占位。我也叫着清水、阿离、阿悦一起去占位，困在餐厅的不多，位置就显得空旷，我们坐在沙发上，隔着玻璃能看到路面，下面已是一片汪洋。

阿悦的眼睛又不舒服了，她躺在沙发上歇歇。我和清水、阿离坐在地上，看着外面的积水聊天，阿离问我：“二爷，你相不相信因果报应？”

我反问她：“你信不信？”

阿离道：“我信，我非常信，因为我奶信佛，我妈也信。”

我又问清水。

清水说：“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阿离问我：“你信吗？”

我摇摇头道：“我保持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