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思路清晰,逻辑缜密,显然是对这些内容早有深刻思考,而非背诵着谁的论调。
他继续补充:“兵士不事生产,成为职业军人,这就导致子承父业。世袭兵的出现则进一步加深了地方军队与节度使之间的利益关系,多少边军只知将令,不知皇命?”
“节度使们独掌地方财、政、军权,又有几位能像朔方节度使顾决明那样,仍旧忠心耿耿,甚至为保护民生,主动上书请求和平?”
云飞扬道:“听你此言,你甚是认同这位顾节度使?”
少年神色之中充满敬意:“自然,他作为节度使,不仅战功赫赫,还深知百姓疾苦。若天下节度使都如他这般,我倒也不必担忧了。”
云飞扬又问:“你在会试时,把这些都答上去了?”
少年点了点头:“第一场帖经,第二场试杂文,第三场试时务策,但凡可以建议的部分,我都极力建言了。如今,我朝必须罢兵休卒,休养生息,与民更始。如若不然,这长安盛况,恐怕只是虚假繁荣,底下不知还藏着多少致命的隐患。”
云飞扬突然问道:“你信命吗?”
少年一怔,答到:“我只想着苦读圣贤经书,福泽万民,这命,我是不愿信的。我认为,人的命应该自己来决定,不该迷信什么命运。”
云飞扬有些欣慰,继续问:“这就是你活着的意义吗?”
少年愣住了。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云飞扬问道:“可若天子重门扣不应,你又该如何?”
少年凄然一笑:“天子重门扣不应…便将万字平戎策,沽得旧年新杏花。”
云飞扬长笑一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君子事天,小人事人。你自诩满腹经纶,难道不明白这浅显道理?君子敬天而爱人,何期货与帝王啊?哈哈哈哈哈。”
少年闻言,心里一惊,察觉眼前这人虽然衣着朴素,但谈吐却是不凡,不禁起身向云飞扬叉手作礼,问到:“敢问前辈是?”
云飞扬仍旧坐在台阶上,甚至还半躺了下去:“不敢。长生门一野道,云飞扬是也。你又姓甚名谁啊?”
少年回道:“原来是长生门仙长,晚辈酒后失态,还请仙长恕罪。在下,羊东篱,灵武人士。”
云飞扬道:“东篱小友,你啊,也得学会为自己而活啊。连自己都不会爱,又该如何爱天下苍生呢?”
羊东篱却沉默了。从小到大,他一心只有家国百姓,除了弹一弹祖传的天权琴,便再也没有什么消遣了,只是一门心思扑在科考上。十几年寒暑,为的只是一举高中,可全力一搏后的无果却最是可怕,连此等天才也一时钻进了牛角尖。
只是羊东篱毕竟不是蠢人,也非心胸狭隘之辈,一番倾诉后,再经云飞扬几句点拨,此刻已是走出来了不少。
“丽…鹿,禄…文书在云中…一人张弓于暗,小人…”云飞扬半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掐算了几下:“你的卷子很好,诗赋文采,毫无问题。只是…”
羊东篱忙问道:“只是什么?”
云飞扬道:“可惜了,你的策论,对不上考官的胃口,甚至触犯了人家的利益。至于第二次考试,他们看到这种论调,都未曾仔细批阅,便直接作废了。”
羊东篱闻言,颇难质信:“什么?怎么可能…我大延的科举,怎能容不下我的知见?这…”
云飞扬道:“时务策考了…五题?”
羊东篱答:“是。”
云飞扬又问:“第四道,是关于军事的吧?你是不是把刚才讲给我的这些言论在此处大谈特谈了?”
羊东篱有些吃惊,却仍旧怀疑道:“仙长若是提前问过其他考生,知道这些也并不奇怪。”
云飞扬笑了笑,道:“震…兑…坎…你先是分析了东方,河北道?不对,没那么远。应该是东宫吧,人不大,胆子倒不小。尔后又分析了西方,陇右道吧,之后是北方,河东道,关内道,是也不是?”
羊东篱已是惊得变了脸色。这正是他第四篇策论中行文的顺序。他先是主张圣人要下放权力,不得因遏制东宫势力而不重用东宫派的武将,继而力陈陇右道和河东、关内二道的战况民情,丝毫不错。除非云飞扬偷看了卷宗,不然绝不可能知晓,但这等行为可是重罪,因此绝无可能。
“这…便是命数吗?”羊东篱像是在问云飞扬,也像是在问自己。
“也算,也不算。在我们道家眼中,命由己造,佛家则讲因果,都对。”云飞扬答。
“仙长,可否带我入山门?”羊东篱面如死灰,缓缓问道。
云飞扬略感诧异:“不至于吧?来年你好好答一些人家喜欢的论调,依照你的才华文笔,中个举还是绰绰有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