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遥体会到屠雍面对大泽龙牛时的那种无力感了,疲于招架,稍不留神就会殒命于此。
或者说,确定就会殒命于此,只不过做苦苦挣扎罢了。
困兽之斗,今我为困兽矣。
边上仇安已经癫狂,挥斧毫无章法,一同乱砍。
二人形势渐危。
宁遥胸前中了一爪,肋骨不知断了几根,内脏不知伤了多少,焚烧般疼痛。
后背被抽了一尾,忍不住大口呕血。
仇安已经倒地,生死不知。
宁遥且战且跑,直奔窟野河,引开金翼虎。后者玩弄猎物般,飞上半空,俯冲一击。再盘旋一圈,再俯冲一击。
宁遥在躲闪与周旋中,行至窟野河边。但眼见这汹涌奔腾的河水,他深知,跳下去必死无疑。
宁要不想死,不肯死,他不甘,他甚至没来得及和爹娘雪儿道别,竟然今日就要暴死他乡?
不甘,他的意志在疯狂的呐喊,不,是狂嚎怒吼!
宁遥单手持刀拄地,目光中的金翼虎缓缓飞来,他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生命在流逝。
金翼虎落在身前,抬起右爪。
宁遥眼中看到,它猛然发力,那利爪如闪电般袭来!
然后,他看到,这头妖兽的胸口洞开,一束金光射出。金翼虎惨叫一声,大口喷血,轰然倒在自己身前,挣扎几下,没了气息。
“初成妖,便忘形”。
宁遥看到,远空天幕上,有一黑衣修士凌空而立。宁遥看出,是跟随自己小队的那位黑衣修士。
他惊恐大定,只觉眼前发黑,赶紧坐下,取出药物内服,盘腿打坐。
他有一种预感,事情,似乎并没有结束。
“嘿嘿,有劳师兄出手,多谢师兄!”周凯不知藏匿在何处,此时从草丛钻出,竟然还架着浑身是血步履蹒跚的仇安。他边走,边向半空中的黑衣修士见礼。
“这位仙长,感谢搭救,我等暂做修整,彻底恢复后,便渡过最后一重难关,窟野河。”仇安还在咳血,但声音已有中气,显然是服了药,已经在恢复。
“不必了”,黑衣修士淡漠的说着,“此河,便是终点”。
“不,不必了?终点?我们到终点了?意思是我们通过考核了?终于,太好了。”仇安闻言,激动地推开了周凯的搀扶,仿佛瞬间恢复了生机,“我,我收集了一百多头凶兽的样本,完成了净化数量要求,仙长,我,我能入上院吧?”仇安激动的展示着他的“战果”。但宁遥知道,这其中的绝大部分,应当是他刚刚趁自己战斗之机,取了林飞,肖石和屠雍几位死者某人的战果。
宁遥叹了口气,闭上眼,摇了摇头。
周凯也看着黑衣修士,等待着他的回答。
“今日此地,只有一人可入上院之门”黑衣修士说道。
宁遥心下一沉,心中那一直未消的警召再次应验了。
沉默,冷,三人互相看着,半晌无人说话。
“意思是,我和宁遥,只能活一个”,仇安眼神暗淡下去了,他远远望着宁遥,面露苦涩。一路走来,他多蒙宁遥照顾,否则早已死在半途。
而今终了,却要与宁遥拔刀以分生死,方得道机。
“呵呵”,他笑了,他于原地苦笑,终于还是朝宁遥走来,笑声尽显落寞。他的神情满是悲悯,似大彻大悟,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宁哥”,他边走边开口,“这一路,若没有你,我早死于中途”,他看向宁遥,脸上满是坦然。
“亏你救我于林魈之手”,他一步步走来。
“也全赖于你,暗中提醒,我才没有中了雾谷之毒”,他更近了,
“没有你的洞察,我们还会被上院的劣徒玩弄于鼓掌”,他嘴角浅笑。
“莽泽之中,你替我挥刀,”他言语尽是暖意,
“毒岭之上,你为我疗伤”他眼中含泪,
“大荒原之上,你数次救我于危难。面对金翼虎,你独力支撑”,他停在了宁遥身前。
宁遥始终盘坐于地,刀却在远处。
“宁哥,这一路感谢你,我累了,也知道自己天资愚钝,所以…这个机会,我决定…”他抬起手,拍向宁遥的肩膀。
“以你命换!”他的手掌忽然变向,掌中陡现一枚银针,直奔宁遥颈脉!
银针悬颈毫厘只差,却再也难得寸进,仇安大汗淋漓,他知道,自己唯一的机会没了。一把匕首插进了他的小臂,抵住了他的全力一击。
宁遥的实力远胜于他,他只能趁其不备,偷袭得手。但可惜,他失败了。
“宁哥,我…”还未等他说完,
“唰!”寒光一闪,手臂横飞。仇安看着宁遥手中的短刃,满脸的难以置信。
他从未看到过这把匕首,一直以为长刀便是宁遥唯一的近身兵刃。
“啊,额…”仇安大汗淋漓,痛苦呻吟。
“唉,我也是恻隐泛滥。险些忘了你只是弱小,却并不善良。”宁遥起身,慢慢向仇安走去。
“宁遥,我…额,我太渴望入上院了,那是我毕生的梦想,呵呵,今日谋划不周,纵使横尸当场,能死于你手,我也无憾了。”仇安抱着喷血的右臂,缓缓的后退,眼神再也不是往日那个一味讨好,满眼亲近的仇安。
“其实你若直接问我,我大可让于你”,宁遥步步紧逼。
“什,什么?”仇安愣了,“让,你肯让给我?”他简直难以置信,这种毕生难觅的机会,宁遥竟然肯拱手相让?
宁遥的手伸向后背,取出一个包裹,抖开之后,洒落满地的,竟然尽是割下的凶兽样本,足有一百多个。
“这些都是我与周凯轮换之时,在队伍前后净化的。我本打算,到终点,若是哪位队友数额有差,便予他补齐”,宁遥平静的说着,脚步却坚定的向前。“只可惜,如今,用不上了。”
他悲怆于林飞,肖石,尤其是屠雍,以及那些一路扶持,最终却命丧中途的少年武者们。
半空中的黑衣修士,此时也看向宁遥。
看着这遍地样本,仇安的心中升起一股悲凉,他不再后退了。他笑了,这次的笑,是彻底的颓然。双眼,有泪涌出。
他可以目光狠辣的面对强者利刃的屠戮,却难以挺直身型接受这种满是充满善意的审判。
这是对于他毕生信念的否定。
泪水滑落他的脸,呜咽间断,他的身躯颤抖着,灵魂被抽离般,仿佛丧失了一切气力。
“宁哥,”,仇安噗通跪倒,直着上身,低着头颅。“便如此吧”
“腌臜如我,不配劳你挥刀”他的声音细若蚊鸣。
“哧!”一声再细微不过的声响,
“噗通”,一个身躯倒地,那根刚刚袭向宁遥的银针,此刻笔直的插在仇安自己的喉咙上。
宁遥定定的站着,看着仇安。他长叹一口气,收起刀,走向对方这具余温渐散的尸骸,俯身,将其抱起,环顾左右,选至一阴凉处。
挥刀挖土。
没有人打扰他,黑衣修士和周凯都在远处看着。
他们看着宁遥挖出一个土坑,将仇安的尸身安置其中,替其整理衣衫,复而掩埋。又寻来一块长条青石,削平一面,抬刀篆刻几个大字,权当墓碑,立于坟茔前:
友:仇安之墓。
拜三拜。
一切完毕,周凯走了过来。
“友?就他?凭啥?”周凯不解,仇安恩将仇报,宁遥竟仍愿称其为友。
“凭最后一句话”,宁遥回答。
“哦”,周凯嘟囔了一嘴,也拜了三拜,而后站在宁遥身侧,一同看向黑衣修士。
对方并不言语。
“师兄?”周凯开口,满是试探。
对方不言。
“师兄,我们可以走了”,周凯提醒,满是善意。
“我已说过,今日此地,只一人可归上院”,黑衣人回答。
周凯,愣住了。宁遥,目光更寒。
“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也在这名额的争夺之列?”周凯满脸的难以置信,他不敢相信,他的师尊明明早就向他许诺过。“可是,我本就是上院子弟了啊,而且来时我的师尊许诺过,他老人家说,他说…”
“他说什么?”黑衣人问。
“他说,只要这次考核结束,我回去,他就会…”周凯顿住了,他忽然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只要你回来,是啊,可你若回不来,那便不算我失言了啊。
颓然与悲凉的笑没有消失,只是此刻转移到了周凯的脸上。
“呵呵呵,我懂了,我明白了,你们玩一手好人心啊!”周凯笑了,他笑的歇斯底里,仿佛要把全部的内脏尽数挤压出来,“什么仙门道院,什么正道修士,尽是些狼心狗性之辈,欺人害命之徒,哈哈哈”周凯笑的癫狂,泪水却早已满面。
他笑,宁遥看着他笑。
“宁遥,姓宁的,你我二人终究还是得见个生死。不然,人家仙家道院不允啊!”周凯笑够了,他剑指宁遥,状若疯癫。“我不是仇安,没有心中最后的仁善,也不会有悔悟的临终之言!来吧,纵是今日欺你重伤未愈,落个胜之不武之名,我也别无他法,拔刀吧”。
宁遥没动。
“姓宁的,别拖延时间!难不成你还真要退出?”周凯记得宁遥,从当初的大会上,对方问出那个问题开始。
这个当初直接开口询问可否退出的小子。
“我退出”,宁遥说到。
对着周凯,也对着黑衣修士,他说道。这种仙道宗门,宁遥弃若敝屣。
周凯的剑放下了,“你还真他娘的…”,他一时找不到什么词语形容,这一路来,宁遥给了他太多出乎意料。
他盯着宁遥,一时沉默。他不知该说些什么,该感谢宁遥将道门仙缘拱手相让?他并不认可。该庆幸自己终究脱颖而出,得归上院?自己本就是上院子弟,如今却被命来争夺早已获得的资格。这算什么?很高兴获得回家的权力?
宁遥却并不看他,只盯着黑衣修士,等着对方的答复,但心中,却仍在戒备着。
“如此,便简单了”,黑衣修士浮空而来,飘向宁遥。
宁遥看着对方,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我绝不能死!必须活着!
黑衣修士临近,猛然起掌!几乎同时,宁遥纵身后跃!
“呼,”强劲的掌风直击宁遥,饶是宁遥身法迅捷,还是被掌风带到,顷刻喷血,后跃变倒飞,直直坠落。
“噗通”一声巨响,淹没在汹涌澎湃的窟野河浪涛中!
周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震慑,慌的不知所言。
“这,怎么,他放弃了,为何还要杀他?”周凯震惊了,他原以为,到了终点,完成考核,即可入上院。
即使放弃,也能全身而退。
过程虽然有所欺骗,确实残忍,但最终的评判应该公平仁善,胜者进阶,败者退场,各叹技不如人,或骂道门操弄也可,毕竟世间有多少算计,又有几两公平?以后大家天各一方,各有命运,如此而已。
但此刻,纵然是胜者,敢言退出,竟被直接抹杀?!
冷血狠辣,这是何等仙门?
周凯的心,忽然冷了。一种预感,隐隐的在他心头浮现。
黑衣修士也有些震惊于宁遥的洞察和反应,不过看着窟野河的狂涛,想了想这条河流的可怖之处,他也就收敛心神,不再理会。
挥指间,将两头妖魔尸体抛入窟野河,免得被其他凶兽残食,引得成妖入魔。
一切处理停当,转而面对周凯。
周凯盯着黑衣修士。
“师兄,现在,咱们可以走了吧”,看着黑衣修士,周凯的语气也没了之前的恭敬。
黑衣修士看着他,那凌空凝视的姿态,仿佛仙人在审视世间的一只蝼蚁。
“我已说过,今日此地,只一人可归上院之门”,黑衣修士重复之前的话。
周凯眼神几乎凝结出霜雪,他盯着黑衣修士。
“谁”,他问。
“我”,他答。
片刻寂静。
“我操你祖宗!!!”周凯一念灭而万恨生,疾身飞进,挥剑一击。
他终于顿悟大荒原前,宁遥得知师尊对自己的许诺后,说的那四个字:
“真的假的?”
不是问许诺内容的真假,而是在问,这许诺本身,是真是假?
是说:似自己这等存在,真的配让师尊一诺吗?
如此粗陋的谎言,竟信以为真,欣然自投险地,一路磨难,险死还生。
这一番思量,比下院武者还不如。
可笑,何其可笑。
黑衣修士始终冷漠,目视着极速袭来的周凯,就像目视着夏日里的一只飞虫。
缓缓地,他抬起右手,五指收缩,中指轻弹。
“噗”,来人头颅爆裂,红白飞溅。
“当啷,嘭!”,利剑尸骸,双双坠地。
黑衣修士立于半空,低头看着周遭凶兽闻血腥而来,争夺尸身,撕扯干净。最终此地只留杂乱斑驳,方才转身而飞,消失于远空之中。
只留一言:
“万物刍狗”,
此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