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月,她几乎是在硬撑,吃饭如同嚼蜡,一天最多能睡两个小时,第三个月,看到公公婆婆颤颤巍巍给女儿冲奶粉,她告诉自己,自己不能倒,因为此刻,她,是孩子还有孩子的爷爷奶奶唯一的最大的依靠。
年末,最后一次穿上了橄榄绿制服,两杠一颗星星,两排勋章,二等功三等功UN和平勋章,除了个人照片与同事合照,她也与公公婆婆还有女儿拍了一张合照。两位老人坐在椅子上,满头白发不过还是努力地微笑,而她则是站在两位老人身后抱着女儿,女儿也是搂着妈妈嘻嘻笑。对于还没满一周岁的她,她真的还太年轻,不知道过去的几个月妈妈和爷爷奶奶经历了什么,也似乎没有再去想爸爸去哪儿了。
二零二一年,有些意外地获得了跨总站调动名额,第一时间告诉了公公婆婆,而公公婆婆,却也是很平静。之后的一次休假,公公婆婆和她聊了很久。两位老人想,回津海养老,一方面,珍珍三岁多了,准备去幼儿园了,两位老人觉得,自己也可以歇歇了,云岭一定程度上,是老两口的伤心地,当然,他们也知道,儿子儿媳,实实在在把最好的青春,留在了离家千里的地方。另一方面,作为过来人的他们,也是希望儿媳吴茵和孙女珍珍,能有自己的生活,给她们母女俩一个完整的家。那晚,她还是成功劝说了老人和自己女儿一起去屿霖,她只有一句话——爸,妈,无论以后,我会不会再婚,我都要照顾好你们。
(三)
第一次见面有些偶然,陈杰一从蓉城转机到屿霖,而王希则是从贝市飞回屿霖,两人的行李走同一条传送带,她搭乘的航班先到。其实直到现在,她拿重物,都会比常人吃力一些。她像之前一样拎起了旅行包,而他看到她有些晃,也是下意识地扶了箱子一把,她有点点惊讶,说了一声谢谢,不过也是第一次正脸看他,皮肤黝黑,脸颊有些红,感觉就是教科书上的那种高原红。瞟了一眼他的手,和自己的相比就是天差地别,不仅仅是粗糙。而他,则是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说没事,然后,冷不丁来了一句——你,知道这里怎么去东山区么?那几秒,王希整个人都是懵的,即便是他这些年在贝市读书,她也知道,越新区与东山区在一年前组建了新的东山区,而眼前这位,是来旅游的,谈生意的,抑或是……
“大哥,你是来屿霖,做……”
“啊,我,回家啊,我两年没回家了,今年有假期,所以……”
“那个,其实,东山区,已经,不存在了……”
那一刻的尴尬,即使已经结婚后十几年,她想到都会有些想笑,不过笑过之后,则是心疼,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而他,却两年多没回家。
“那,那个,你知道,从这边,怎么出机场么,公交站或是打车在哪儿,我家住在╳╳街道。”
“那个,如果你不介意,一起打车吧,公交没有直达的,地铁正在修,反正司机也是拉满了再出车,司机也是按人收费,我俩顺路,你介不介意,陪我一程?”
有些挺凑巧,司机凑不满四人,拉着两个人往市区开,最初有些骂骂咧咧,王希不说话,毕竟她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多少还是有些害怕,尽管每次PSB新闻发布会都在说屿霖的安全指数显著上升。而他也不是敢回嘴,他的意识里,他们这些开出租的,也不容易,只要被违反原则,就算给他们留一个发泄渠道。不过后来,师傅不说话了,因为他不仅发现两位都是屿霖本地人,而且……
“今天多谢了,带我出机场,我也是第一次来这个新机场。”
“嗨,其实我第一次坐飞机到这个新机场我也很迷,差点被骗。不过大哥,看你好像在高原工作吧?”
“嗯,在冰南。”
“平日一身橄榄绿?”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刚才你帮我拎拉杆箱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的手,明显就是端╳的。”
“你,看得这么准,不会是,我同行吧。”
“你可真抬举我,我高考不是没想过,不过体检受限,现在在医学院读书,也挺好。”
那天有些堵,到了她家附近出租车近乎是在爬,两人也是觉得干脆下车,准备按照一开始司机说的一人七十五给钱,结果师傅直接给他俩打了一张发票,一共八十。他拿钱包似乎更快一些,直接把钱付了,两人一起下车她才从钱包里掏出两张二十,不过他说什么也不要。他陪着她走在老街上,帮她拎着行李,迎面走来两位巡逻PO,要看他身份证,他没有,却直接拿出了工作证,两位PO也是直接敬礼,毕竟,真的可以说是同行。送她到了家门口,母亲和圆媛在楼下等她,她也没有太多羞涩,直接说“这是我妈,这是我妹,我爸在楼上烧饭,要不要上楼坐坐”,他没上楼,毕竟自己父母也在家里等着,不过也是留了自己的一个手机号码给她。
大年三十,他手机响了,是她打来的拜年电话。回到屿霖一口岭海话,不过他好像有些反应不过来,冰南工作久了,岭海话似乎只会一句“冇啊”。而她则是有些想笑,不过很快也是切换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她还有些调侃“大哥,你的普通话,怎么还带着相声味”,而他也是有些耿直——妹妹,我在津海读了四年书。互道新年好,也是向彼此的家人问好。聊到最后,陈杰一半开玩笑说了一句——如果打不通,只有两种可能,一,因为纪律不能接电话,二,没,信,号。
往后的交流果然如此,除非他在屿霖或是在内陆其他城市开会工作学习,否则他的电话,是真的没有打通过,王希也是没想到,自己为了和他联系,居然使出了传统的书信。不过在此期间,只要是假期在屿霖,她都会去拜访他的父母。
一零年,正式见彼此父母,陈父陈母对王希挺满意的,姑娘性格不错,长相挺好,学历博士读书没得说,父母一位是教授一位是中学高级教师,妹妹也在PS部现役部门工作,感觉真的是门当户对。她父母对这位,评价还不错,虽然感觉两人异地挑战很大,不过也是觉得这小伙子靠得住,当然,他们也是觉得,这小伙子,是不是太实在,第一次见女方家长,带了两盒,牦牛肉。结婚之后好多年,即便是陈杰已调回屿霖工作,老丈人见到女婿都会半开玩笑——小子,你是考验我牙口么?
倒是王希自己,有些犹豫了,是对异地婚姻有些不自信么,或许吧,人之常情。是担心婚后各种矛盾么?很正常,毕竟婚前她俩近乎是靠电话粥和书信维持,对,你没看错,书信。似乎都有些,但似乎都不完全是。七月份,他有一个补休假期回屿霖,两人一起约会,感觉认识以来,都没有认认真真约会过,看电影烛光晚餐九十九朵玫瑰花,感觉对于这对情侣都是很遥远的事儿。当然,一年见不了几面,一见面就难免可能会……
一觉醒来,双人床的席梦思是让人发酥还是发麻?和许多男人一样,总会有些……而她却是很严肃很认真,裹着被子半坐靠着枕头。
“大哥,你……”
“希希,我,我可能……”
“大哥,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我,我,我知道我可能,太冲动了。”
“我真的是在很认真的问你,你不要告诉我你昨晚今晨嗨得只看了我的脸。”
“希希,我,我,我知道,可能……”
“其实,你现在后悔来得及,我也不是那种缠着你不走的女人,我承认,有些事情,我瞒了你。其实你见到有的时候累了有些站不稳,见到我有时候拎重物有些晃,见到我有时会捂着腰,那是因为,我曾经受过伤,重伤。我甚至都不确定,这会不会影响我做妈妈,影响你做父亲。”
“希希,对不起,可能,我让你想到了一些,不开心的事儿。”
“还有,其实,我是,孤儿,圆媛是我堂妹,我爸妈,实际上是我伯父伯母,当然,他们对我很好,就像亲生女儿一样。”
陈杰一有些吃惊,而她则是默默起身,去了浴室洗了一个澡。
几天后,一起吃饭,虾饺云吞面凤爪猪手糯米排骨红米肠,美食似乎能够最大的程度地缓解尴尬。尽管彼此都信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做医生的她更是对七情六欲有着更加直白的理解。
“希希,这家店,好吃么?”
“嗯。”
“如果不够,喜欢哪一样我再带一份。”
“我,好看么?”
“好看好看。”
“你真的不介意,我身上的那些伤么?”
“希希,我就是觉得,觉得有些心疼。”
“你,后悔和我在一起么?”
“希希,你,不是,我,我觉得……”
“那天早上,我和你说的,你考虑清楚了么?”
“王希,我,陈杰一,自己也是在高原工作的人,我的身体也可能会出现各种状况。我也知道,我在雪山,你在海滨,你为了我们的恋情付出了多少。未来的许多事情我们现在谁都不能保证,我们能做的,就是把握好现在。最起码,我觉得,我不能,我不能太自私,不能让你心寒。如果,如果你愿意,我们,领证吧。”
领证那晚,她,抱着他,哭了好久,只是不想松开。
两人的婚礼一直没办,岳父岳母虽然感觉会有些缺憾不过也很理解,教书这么多年,他们也明白,有些职业,对于家人,真的会有许多难以避免的缺憾,而陈杰一的父母,则是对儿子意见不少,他们总觉得,再忙,总得有个仪式。其实不是没有考虑过办婚礼,他的婚假,已经批了,人都已经在屿霖了,准备办个简单的仪式,算是迎娶新娘了,顺便拍个婚纱照,然后回来没三天,准备了百分之四十,站长打来了一个电话,第一句——小陈,我,对不住你。陈杰一没有说太多,他明白了所有。半小时准备好拉杆箱,她开车送他到机场。在路上说了好几遍对不起,而她只是笑着摇摇头,并一再叮嘱他好好工作,不要分心。只是目送他过了安检,她也忍不住跑到了洗手间用冷水拍脸。几周之后,她查出怀孕,公婆更是觉得儿子太不靠谱,而她则是摇摇头说没事,他在高原工作不容易,自己也不会太介意这些表面上的形式。两次怀孕,进产房前,都是公公婆婆作为家属签字,每次签完字,婆婆都会对医生说——这孩子就拜托你们了。小女出生时她大出血,在各种抢救方式都无效的情况下,主任找家属谈话,子宫切除止血保命,这个字,王希父母手一直在抖,甚至一度血压不稳,还是婆婆签的字。王希脱离危险苏醒之后,见到的就是婆婆,婆婆也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真的很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