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云华机场,王希总有一种复杂的情绪,甚至有一段时间,她都不敢面对这个名字。
十四岁那年,暑假,他们家算是先富起来的那一批,父母决定带着她搭乘飞机去玉兰。老云华机场,不到五十个机位,不过从八十年代开始就日渐忙碌。王希记得那些年,新机场的各种消息层出不穷,不过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老机场看着庞大的飞机起起落落,已经很震撼。父母带她在机场吃了快餐,就是那种儿童餐,虽然她已经十几岁,不过看到玩具还是会很开心。老机场登机走廊不多,他们也是坐了摆渡车上了飞机。那并不是她第一次坐飞机,那天她还和爸爸妈妈说等到以后新机场建成了,她想一家人出国旅游。父母算是老屿霖人,不过没有太多爷爷奶奶辈的传统思想,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很宠爱。舱门关闭,发动机启动,驶入滑行道等待起飞指令。王希记得很清楚,那天他们做的飞机挺长,虽然也是窄体机。父亲透过舷窗看着滑行道在等待的几架飞机,也是半开玩笑,这或许就是屿霖要修建新机场的意义。空乘叮嘱各位要系好安全带,而她则是摸了摸妈妈的手,妈妈也是摸摸她的头发,说了一句——我们希希也是越来越漂亮了。
轰隆一声劈里啪啦,机上的大部分乘客与机组人员都没有意识到什么。只感觉周围瞬间一片火海,而王希,除了感觉眼前火焰金属乱飞,和明显的坠落感,剩下的就是难以忍受的剧痛。第一反应看看妈妈,她像睡着了一样没反应,再看一眼爸爸,没找到。随着剧痛加剧和失血过多,她意识渐渐模糊,最后的清醒,是听到了消防车的鸣笛。
醒来是在济慈医院,听说期间有许多人来看过她,包括之前她想也不敢想的级别很高很高的领导,活下来已属幸运,不过她也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她成了孤儿。令人心碎的事情还在后面,除了伯伯一家,家里没人来看她,都在忙着争她父母的家产,也就是几座厂……伯父伯母都是屿霖大学的教授,兄弟俩之前关系其实也一般,不过这个时刻,也是陪在了小姑娘身边。后来也是一边做复健一边在伯伯的帮助下找人帮忙打官司,最后,她得到了属于她的那一份财产,不过家没了,以后的生活,又该如何面对。
其实最初伯伯也想着兄弟姐妹这么多,或许总有人愿意带她,结果总是那么让人心寒,其他的亲戚除了在乎她父母企业的股权,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乎。也是伯母那句“让希希跟我们吧,也算是让咱们圆媛有了一个姐姐。”其实那个时候伯父伯母也是刚刚晋升副教授,生活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养一个女儿也是每年都能存上一两万块钱。王希来到圆媛家,三位也是把她当自家人,圆媛把自己房间让出来打了一段时间地铺,而王希自己,总是感觉过意不去。最初说没有芥蒂是不可能的,毕竟自己亲身父母是做生意的,伯伯伯母都是老师,家庭氛围大不同,不过时间久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中考那年,父母请假送自己上考场,考场是圆媛的初中,所以圆媛放假,三位等她一位出考场,伯伯伯母见到有人惊讶的也是平静地说“这就是我大女儿”。中考结束后没多久是她生日,圆媛拿着自己的零花钱给她买了好几盒进口水果糖,一句“希希姐,生日快乐,也是让她真的有些控制不住”。而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的伯母也是顾不上戴着围裙,跑到客厅抱着她,轻轻说——“孩子,只要你愿意,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敢坐飞机,只是大一第一次去当时的BK医科大学报到,圆媛和伯父伯母陪她做了二十个小时都没到的卧铺,她妥协了,只是后来每次坐飞机,全程都有些都,一下飞机都要缓好一会儿,有一次刚落地云华机场,另一边一个行李箱从托运带滚落一声巨响,她直接瘫坐在了地上,吓得机场工作人员以为她罹患了经济舱综合征。真正放下,是她决定,把当年打官司拿到的股权,全部捐了。就说当时在大家族里炸开了锅,又是在法学院的教授伯伯用法律在保护她。那年她刚刚保研,一家人决定出国旅游,这次是做了直达列车到星海,然后从市中心到星海国际机场,她记得很清楚,星海远洋航空的Boeing747-400飞G国,飞机飞到一半,她指导着圆媛妹妹操作机上的娱乐系统,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好像这次乘飞机,她没抖啊。
她在贝城读了十年,从本科读到博士,甚至母校从BK医科大学变成了BK大学医学部,传说中的从211变成了985。其实她可以留在贝市,甚至是留在BK大学的人民医院第一医院第三医院,不过她还是选择回到了屿霖,除了对于屿霖这座城市的情感,她也觉得,自己应该,多陪陪伯父伯母。
回到屿霖刚下飞机,打电话给伯父伯母报平安,才发现伯母住院了,重症肺炎,直接拎着拉杆箱冲到了济慈医院呼吸科,对着查房谈话的副主任医师就说自己是病人的女儿,其实也挺凑巧,伯父伯母谁都没告诉,包括自己的亲生女儿王圆媛,其实理由也很简单,却也热让人心疼甚至心碎,他们不想让女儿分心,尤其是不想让CT一项工作的女儿分心,那些天从喂水吃饭到换尿片,除了护工就是她在做,最初伯母也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不过王希一句“妈,这些年,你把我当大女儿”也是让她放下了太多顾虑,也是那一年,她正式改口,叫伯父伯母为爸妈。
再回到那一天,那天,榕海航空一架Boeing737在云华机场降落时出现严重突发状况并发生失控,与其一同受到严重破坏的,是西南航空(多年之后与原凤凰航空调整组建新的凤凰航空)一架Boeing707以及木棉航空一架Boeing757,其中737与757完全报废。意外发生时,除了机场消防(即现在的云华机场消防安全部)十二辆消防车,另有当时的市消防局十六中队(一九九五年市消防局定编二十个PSB分局消防科四十八个中队四千二百人)在机场进行消防演练,二十辆消防车成为了第一批救援力量,与此同时一同参与救援的还有三百多AP队员与四百多BP队员,随后市消防局又增援现场了六十台车四百五十名现役消防队员。许多消防队员经历过救援,对“生死只在一瞬间”有了更直接的理解,实际上市消防局增援达到现场时,大火基本已经被控制,五百多现役消防队员与一百多名机场消防员在接下来几个小时,主要是在,清理现场,帮助调查部门搜寻关键物证。
二十几年过去,王希也是渐渐走了出来,读医科做医生,结婚,有了一儿一女,有着让人羡慕的生活,而她却也一直有个心愿,她想亲自见一见,把她从飞机中救出来的人,或许是AP队员,或许是消防人员,亦或许是BP队员。不过她也很清楚,这有些难,毕竟过去了二十多年,机场消防员许多可能已经退休,现役部门的许多人甚至可能都不在屿霖生活工作,她看得挺开,不过如果真的有机会,她也是想当众表达一下感谢。
(二)
陶杰记得很清楚,第一个工作的营地,是岭澳╳╳╳╳检查站××检查分站,当时这个站,地处湖安国际机场与市中心中间,基本上从南部空域进场或是从屿霖飞东南亚大洋洲的航班,都会从他们头顶过。陶杰是来自大城市见识多,不过站里许多年轻的BP队员真的是第一次见到飞机,真的是听到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就会忍不住抬头然后问队长这是啥。最初他也会有一种高傲,然后也会被林晓静一顿批,不食人间烟火,自我感觉良好,不懂得尊重人。被骂得多了,也会开始反思自己,学会到每个班与队员们聊天,知道他家几口人,有没有什么困难需要队里帮助,而队员们,也是真的佩服他,毕竟他知道的真不少,且不说每次查车知道各种型号知道哪种豪车什么价位,他甚至看一眼一掠而过的飞机机腹就知道这是空客A320这是波音737,尽管嘴上没说,不过林晓静看着他学会融入这个集体,其实也是有些欣慰的。
这些年,也会反思最初的那些争吵,他有做的不对的地方,那她呢,作为他的前辈,是否又真的有经验带教这些年轻初级指挥员,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过太过纠结,只会让自己更不开心。很多时候,他俩争吵,都是他服软,唯有那次,他真的把她,怼哭了。
刚离婚那段时间,状态真的很差,与此同时那段时间,专项行动一个接一个,感觉喘口气都是奢望,七月份,海平区,配合辖区所队与分局交管队专项查缉行动,遇到大卡车拒绝停车检查且加速,她直接杵在路中央举着QBZ95击发,成功逼停了大卡车,只是差点没飞出去,千钧一发之际肖杰一把拉她翻滚卧倒。尽管许多人都拦着他,毕竟后来她坐在福特全顺运员车上拿着杯热水手也在发抖。
“林队长,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刚才要不是肖杰,你现在,可能已经成烈士了。”
“从我入职第一天,你骂我们的一句话就是,你的命,不仅仅是你自己的,还是你父母给你的。当年还在特区管理线的时候,你也不止一次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别自己逞英雄让同事陪葬,你看看你今天在做什么。”
“全队都知道你离婚了,怕你伤心都不敢跟你提,你又在干什么,啊?你自己不都说穿上这身制服的时候工作为重,你做的怎么样。你是结过婚离了,队里多少年轻人,别说结婚恋爱了,连屿霖市中心都没去过,你以为这段时间就你难么,谁不是有家不会有老婆老公不陪……”
而她,直接一杯水泼了他脸上,
“翅膀硬了是吧,老娘当年在物流园区撕水泥袋垒防火墙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花前月下呢。是,我是把情绪带到了工作中,你可以去上级部门举报我,我不会推卸任何责任,是我的问题,我担着。”
那一刻,陶杰心中想起了一句台词——透心凉,心飞扬。
后来,大队长支队长找两位聊了聊,他先找她,他也知道,那天算是认识以来第一次撕破脸,或者说,是他第一次硬怼她,有些尴尬。
“晓静,对不起,那天,我不应该,对你那么说,我想,我应该有更好的表达方式,其实就是我觉得,我们,都是从BP系统过来的,这份情谊,是我入职以来,最,最在乎的,我就记得许多老前辈不止一次对我们说,多少人出任务,多少人回来。”
而她,愣了三秒钟,直接转过身,仰头望着天花板。
那一刻,心里很不是滋味,或许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重新认识这位搭档,之前更多的时候,把她视为搭档,是做前辈,有的时候,甚至感觉,他就是女神。不过快十年的搭档,也是那句话,血,不是水。岭海东部重点区域相关支援行动,彼此都曾在生死一线间把对方拉了回来,不是开玩笑,四个大队八百名机动队员,先后有十一人负伤其中三人重伤。十二月底的那次举世关注的行动,外界看到的是AP与PS系统四千五百人一气呵成,而实际上,许多参与行动的队员,真的有种难言的后怕。狭窄的街道刺鼻的味道,许多目标院内都有狗,部分重点行动目标区域搜出了七六二五五六与十八点四。陶杰记得很清楚,他所在的行动地点控制现场后被堵在院里出不去了,而他们的控制对象也开始躁动。最恐惧的时候,他们甚至感觉,墙快被推倒了。街道太狭窄,基本上装甲车都开不进来,指挥中心说增援在路上,不过,要等多久?
“所有人,环形防御,抄家伙,保护好调查员和证物,记住,我们,不能给特检站丢脸,不能给这身衣服丢脸。”
空中一架H135直升机低飞同时开启了高音喇叭,不久,十名队员与五名调查员听到了整齐的脚步声与口号“一,二,三,四”金属碰撞特有的声音,他们知道,那是盾牌阵。也就是两分钟,墙外趋于安静,两个机动大队,两百名BP队员,手持盾牌,两侧包抄。大门再次打开,带队的一名指挥员,就是林晓静,而在过去二十分钟精神高度紧张的陶杰,直接靠在墙上瘫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