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场大雪,将滦州瞬间变成冰天雪地,白玉簪的心也跟着冰凉得像冻住一般。眼瞅着还有半来月就要放年假了,学校忙着组织考试,但这些天她的心一直不在学习上,常常独自一个人躲起来犯愁。常年的劳累和压抑,母亲落下了个心口疼的病,平日里只是觉得身上没劲儿,入秋天一转凉病就重了,时不时地一犯病心口就如刀剜一般地疼,折腾十几分钟后,全身上下大汗淋漓像被大雨浇透了似的,为了不耽误女儿的学业,母亲总忍着不让玉簪知道。简师离家很近,就隔着几趟街,玉簪礼拜六下午一下课就回家陪妈妈待上一天。入冬后的第一个礼拜六,玉簪急匆匆地一进家门,眼前的一切让她吓了一跳,阴冷屋里如进了地窖一般,灶台干冷的窝头快发了霉,瘫软地斜躺在炕头的母亲已没有睁开眼的力气,像是有两三天没能下炕没吃东西了。母亲的病时重时轻,洗涮的活已经干不了,缝纫的活又总不能按时交活,时间久了上门送活的人们也渐渐地断了。自打山海受伤后,石家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给山海瞧病上,没有再给虞家送过米面和缝补的活,家里断了进项,母女俩生活陷入了绝境。玉簪想休学,母亲坚决不同意,只有盼着早一天完成学业,有了工作好养家糊口。又到了年根儿,许多店铺商家开始打出促销的招牌,忙碌了一年的人们筹划着该如何歇息,城里城外有了过年的迹象,从来没为家务事操过心的玉簪忽然觉得肩上有了副沉重的担子,也长大成熟了许多。眼瞅着漫天大雪飘落,母亲一个人在阴冷的家里日子可咋儿过?眼瞅着临到年根儿,母女的大年又该咋儿过?
简师的学生食宿全免费,虽然学生的伙食费不高,但学校女生多饭量小,食堂大师傅们粗粮细做,学生们每个礼拜还能吃上一两顿肉菜,伙食还算过得去。可玉簪心底里埋着事儿,见啥都吃不下去,中午是食堂大师傅的拿手好饭:金银面肉花卷——揽龙,细玉米面合着一星点儿白面发得暄暄的,卷着香气袭人的酱肉沫,让一个个饥肠辘辘的学生们欢呼雀跃起来。玉簪还是没有胃口,想起了家里的母亲吃了两口就不想吃了,要是能让妈妈尝尝这香喷喷的揽龙有多好呀,想着想着,不自觉地将大半个揽龙塞进袖筒里。学校明令不许学生将食物带出食堂,但玉簪觉得这是从自己嘴里省出来的,就是让人瞅见也不丢人,每天省出几口,妈妈就能吃上和自己一样的可口美食。一连几个礼拜,玉簪都把舍不得吃的揽龙、烙饼偷偷省下来,用手绢儿包好藏在床头放衣服的包袱里。
今天是礼拜六,中午饭是喷香的豆角焖面,玉簪吃完饭正在刷洗碗筷,食堂的大勺朱师傅走过来低声叫住了她:“白玉簪呀,听说你妈会做衣裳,我这肚子又长了,想把件棉褂子改肥点儿,能让你妈瞅着给拾掇拾掇不?”
玉簪犹豫了一下,“嗯”了一声答应下来。胖哒哒的朱师傅舌后音重得很,一听就是抚宁迁安一带的山里人。学校食堂后厨有三个大师傅,恰巧一个姓朱、一个姓孙、一个姓马,肥头大耳的朱师傅掌勺,麻利精瘦的孙师傅搭下手,人高马大的马师傅劈柴烧火做杂务,仨人凑一起只差个唐僧就能去西天取经了。学校里生活单调,仨师傅成了女生们茶余饭后说笑调侃的对象,心宽体胖爱说爱笑的朱师傅是她们的最爱。仨师傅每天忙忙碌碌变着花样地伺候着三四百学生老师的一日三餐,马、孙俩师傅家就在城边儿,隔三差五地能回趟家,朱师傅好像在城里没安家,山里老家好像也没有啥亲人,从没见过朱师傅回过家,更没见过有家人来探望,他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做完饭后,踏实地坐在食堂门口的石墩儿上,嘴里叼着烟袋锅眯起双眼,听着每个从身边经过的女孩子们拉着长音甜甜地叫上一声:“朱师傅——”。玉簪平时不爱说话,吃得也少,朱师傅盛饭时总是手一抖就把肉片、蛋花往玉簪的碗里多放些,看似不经意的动作,但玉簪都记在了心里,对朱师傅也多了几分亲情,朱师傅提出让妈妈给缝补衣裳,玉簪自然不能拒绝。朱师傅递给玉簪一个布包,又从衣兜掏出了一块钱北方券,玉簪赶忙说用不着花钱死活不要,朱师傅有些急了:“你这闺女咋儿这么死性呢,我又没啥花销,让你妈买个布头啥的先花着,有剩了就给我存着,回头过年我还得做身儿新衣裳呢。”
下午一下课,玉簪就顶着漫天大雪花急匆匆地赶回到家。于是门没顾上拍掉身上的雪就把布包和钱向妈妈怀里一塞,然后就一股脑地把朱师傅改衣裳的事说了一遍。母亲一边帮女儿扫去身上的雪一边听完,顺手打开布包,从包里提起一件半新的棉袄,“咕噜噜——”两个煮熟的鸡蛋从袖筒里滚了出来,玉簪吃惊地瞅着鸡蛋:“这,这是咋儿回事呀?”
母亲眼圈儿红了起来,“唉”地叹了口气:“丫儿啊,估摸着是人家朱师傅瞅见你偷着给妈省干粮了,这是变着法地照顾咱呢。唉,世上还是好人多哇。”
玉簪像偷东西被人逮住似的一下子羞红了脸:“这可咋儿着啊,我回学校还咋儿见人哪。”
母亲擦了擦眼眶乐了起来:“傻丫头,人家朱师傅就是怕你害羞才偷着塞给你鸡蛋呢,有啥见不见得人的。我说啊,人家朱师傅是个好人,真知不道该咋儿报答人家。”
玉簪放下了心,赶忙扽起母亲的胳膊说:“那就快给人家把棉袄改好吧,估摸着朱师傅急着穿呢。”
“咋改?腰里放多少?你也没量量。”
“你就瞅着改吧,朱师傅是个大肚皮,像猪八戒一样。”玉簪一边说一边在妈妈的肚子上比划起来。母亲顺手狠狠给了玉簪屁股一巴掌,“多大了还没个记性,让你学着用眼光量身子,好裁缝瞅上两眼就能把腰身记个八九不离十儿,你倒好,一口一个大肚皮、猪八戒的,这可咋儿改呀,总不能改成个棉斗篷吧。”
玉簪搂着妈乐了起来:“我瞅中,让朱师傅穿上就更像个天蓬元帅啦。要不我下个礼拜天把朱师傅叫家来?让您这个大裁缝亲自瞅瞅猪八戒的大肚皮有几尺。”
玉簪说的无心,母亲倒是认真了起来,寻思了一会儿说:“也中,要不请朱师傅来家吧,人家给了这么多钱咱也得细致点儿,顺便也给人家当面儿道个谢。”
朱师傅是个爽快人,玉簪的感谢和邀请的话儿一带到,他就拿起棒槌真当了针,立马答应还做起了准备。礼拜三专门去“永合鞋庄”买了双千层底儿的新布鞋,礼拜四又到“龙泉池”连洗带剃把胖脑袋刮了个锃明挂亮,礼拜天头晌午前穿得利利索索地来到了玉簪家。进门一点儿都不认生外道,乐呵呵地亮出油亮亮的嗓门喊了起来:“他婶儿,给你添麻烦啦。”
没等玉簪和母亲做出表示,把两个油蒲包随手往锅台上一撂,就像一家人似地聊开了:“来前儿买了两斤五花肉,借你家锅给炖上吧,在学校陪着玉簪他们孩子们整天少油寡水的,肚皮都饿瘪啦,今儿个也借着在你家解解馋。在街口又瞅到老何家的蛤蟆吞蜜,顺手也带了两个,留着慢慢吃吧。”
荣儿知道朱师傅的心意,本来想好了的一套感谢话,被朱师傅这一通撞脸儿熟的言语给堵了回来,嘴上只是“这咋儿中呀,这咋儿中呀”颠来倒去的一句话,站在锅台边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往里屋迎还是向屋外带。朱师傅觉出了荣儿的尴尬,冲着在一旁傻乐的玉簪说:“闺女,别愣着啦,给你妈帮把手,我去搂把柴火来。”说着,撩起门帘出了屋。荣儿怔了一下,这才想起朱师傅是来干啥的,马上追出屋:“他朱师傅,先别忙,进屋给你量量身子吧。”
“不急。”朱师傅拍了拍自己的肚皮乐着说:“还是先炖上肉吧,来前儿没顾上吃饭,肚子都咕咕叫啦,吃完再量也不迟。”
十几年来,虞家老宅都是荣儿母女俩孤孤单单地住着,处处年久失修,院里地面也被雨水浸泡得坑坑洼洼,朱师傅搂进屋一捆秫秸,随手抄起了门边的铁锹,出屋脱下棉袄撸起袖子干了起来。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小院的地面整平了,发轴的院门修好了,塌了半边的鸡窝垒齐了,这时,屋里也飘出了浓浓的肉香。
飘荡的一股股肉香味又勾出了个人——邻院的龙头爹,孟二鼻涕孟宪瑞。孟二鼻涕这半年多来就没顺当过,本想着大儿子龙头能在军营里混出个一官半职,没成想当兵没几天,竟然跟着宋来兴他们起义投了共匪,至今都生死未卜。原本靠着给宋来兴倒腾些烟土还能挣个仨瓜俩枣的,如今宋来兴和几个治安军里的伙计死的死逃的逃,烟土的财路彻底断了,还成了匪属。孟二鼻涕只好再重操旧业,滦河涨水时捞点浮柴,平日里东偷西摸地逮啥踅摸点儿啥。平日里闲在家里,就瞄着邻院的俊寡妇动起歪心思,但荣儿每天屋门院门紧闭,死死地提防着,实在没有下手的机会。闻着一股股飘进屋来的诱人香气,正无聊地躺在炕上抠脚挠裆的孟二鼻涕赶忙提起裤子寻出屋来,瞅见邻居院里有个结结实实的汉子正忙碌着,就没话找话地打起招呼:“哟呵,是老虞家的且吧,待且的肉都炖上啦,没听说过老虞家还有啥亲戚,大哥是打哪儿来的呀?”
朱师傅抬起头,见是邻居打招呼,就乐了乐说:“不是啥且,玉簪学校做饭的,让他婶儿给做件衣裳,闲着没啥事儿,顺手把院儿拾掇拾掇。”
一听是个做饭的,孟二鼻涕来了精神:“哟呵,是个灶头哇。我瞅着,你能耐不小呀,做件衣裳还让人家搭上锅炖肉?”
听出孟二鼻涕不阴不阳的话里有话,朱师傅赶忙解释:“这位大哥话咋儿说的,我是让玉簪她妈给做件衣裳,瞅着这母女俩日子过得不容易,就顺手买了块儿肉让给炖上了。”
“好手段,佩服!佩服!”孟二鼻涕伸出大拇哥隔着墙头比画着:“你老兄真是个高手,这招用得好,吃着锅里的还占了炕上的,高!不会这母女俩都搞上手了吧,小嫩肉可更香啊。”
“你说啥?!”朱师傅把铁锹往地上一插:“老大不小的人,你咋儿说话这么腌臜?”
“呀哈,一个臭灶头还在这儿装啥高雅。”孟二鼻涕伸出手越过半人多高的墙头指着朱师傅的鼻子说:“老子在道上混了多少年了,啥没见——”“过”字还未出口,只见朱师傅隔着墙头左手一把扽住孟二鼻涕的脖领子,右手一记直拳直捣在他的鼻梁子上,血“哗”地糊满了嘴和下巴。孟二鼻涕还没缓过神,玉簪闻声从屋里赶了过来,一见眼前这阵势,就知道孟二鼻涕没干啥好事儿,解气地说:“朱师傅,好好收拾收拾他,平日里这个老混蛋净欺负我妈。”
朱师傅没吱声,又是一拳擂到了孟二鼻涕的眼窝上,看着这家伙已经没了还手的力气,才松开手拍了拍身上的土,冲着已经一屁股歪坐在地上捯气儿的孟二鼻涕说:“你小子给我听着,要是再敢欺负这孤儿寡母的娘儿俩,你大爷我立马就把你脑袋揪下来当夜壶。”然后,转身对着玉簪说:“闺女呀,照顾好你妈,以后有啥事儿你朱大伯给你撑着,我不在家吃啦,到街上找口酒喝消消火。告诉你妈,我腰肥三尺三。”说完,拿起挂在墙头的棉袄披在身上,撩起大步出了院门。
(二)
一天天地数着熬到腊月二十三,已经离家半年的金义还没回来,翠儿心里急得没着没落的。山海中了枪伤后,虽没有伤到筋骨,但毕竟是快五十岁的人也失了不少气血,在炕上躺了两个多月,一下地就两腿软软的身上提不起气,远没了当年的硬朗劲儿。二虎头上着私立的明德中学,每个月开销都要个三四块钱,三虎头、小毛丫也都上了小学,一家人处处是张着的嘴,原来家里不多的积蓄眼瞅着一天天的见了底儿,刚顶起家里担子的大虎头又一直没个音信。但再穷也得过年,清早一下炕,翠儿就叫着喜儿在灶台上忙活起来,剁了棵白菜、刮了两勺猪油再和上一大把虾皮儿,翠儿攉馅儿、喜儿和面,婆媳俩忙忙碌碌地包起了硬面饺子。二虎头和俩小学生都放了年假,四个孩子一睁眼就炕上炕下地打闹起来,为了能让山海多安生躺会儿,翠儿给了二虎头一毛钱,带着小毛丫和俩秃小子进城去买糖瓜,回来给灶王爷灶王奶奶祭灶送行。日上三杆,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回了家,喜儿早早给公爹烫好了壶烧酒,热腾腾的大馅儿蒸饺上了桌。开饭前,山海端起酒盅,正捉摸着该跟孩子们说几句过小年儿的吉利话儿,突然,屋门“嘡”地被撞开了,带着一股寒风,一个结实汉子进了屋:“哈,吃饺子也不等着我?!”
啊!是大虎头,金义虎虎实实地站在桌前,一家老小都吃惊地叫了起来。迎着弟弟妹妹们的大呼小叫,金义把大提包往炕上一放,麻利地从包里掏出了个黑呢帽:“爸,给你的。”
又掏出条酱色毛线围巾送给翠儿:“妈,给你的。”
然后,把几副花棉手套往炕上一摊:“拿吧,一人一副。”
在四个孩子疯抢的档口,金义又从提包底儿取出了条大红围巾,转身递给躲在屋门边的喜儿,低声说:“给,你的。”
喜儿接过围巾,眼泪刷地流了下来,翠儿赶忙招呼:“快,快给你大哥大嫂让个地儿。”
金义骈腿上炕,没顾上找筷子直接用手提起个饺子进了嘴。山海朝大儿子仔细瞄了眼这才发现,金义嘴唇上竟然留起了一撮日本式的小胡子,手里端着的酒盅又放了下来,堵所地说:“你咋儿整了这么磕碜的个胡子,赶明儿给我剃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