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粗日本兵一看有人敢拦,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脚踹到金义肚子上,日本兵穿得是硬头皮鞋,这一脚结结实实把金义踹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二弟金信赶忙上前拦住日本兵,用能想起来的日语词汇磕磕巴巴地说:“中日亲善,中日亲善,这是,我的,姐姐,中日亲善——”
矮粗日本兵“巴嘎”大叫一声,回手冲着金信脑袋就是一巴掌,然后抓起喜儿就朝“服务社”里扽。喜儿拚命地哭喊、踢打,但哭喊声不但没有让日本兵停手,反而刺激了“服务社”前的其他日本兵。日本兵们立马围拢过来,一边围着喜儿在身上抓来摸去一边狂笑着鼓动矮粗日本兵快点动手。金义强忍着站起身,拼命向喜儿冲去,立马被几个日本兵拦住,接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金信知道自己此时上前根本拦不住这帮禽兽,情急之中,他慌忙跑到不远处的玉簪家门口,冲着院里大声喊:“白玉簪,白玉簪,快,快救人哪——”
正在小院里忙活着的玉簪和母亲闻声打开院门,跟着金信紧跑几步来到“服务社”近前,荣儿不敢上前,只能拚命地大喊:“来人哪——,快救人呐——,救人哪——。”
几个邻居闻声赶了过来,但谁也不敢上前一步。正在这时,“服务社”里突然冲出一胖一瘦两个女人,俩人不顾一切地扑到小个子日本兵面前,胖的一边叽哩哇啦地说着日本话,一边抱起在日本兵的脸亲来吻去,矮粗日本兵身子软了下来,死死抓着喜儿的手也松开了,金信见状,冲上前趁机拽起喜儿就跑,一口气儿跑进玉簪家院里。玉簪也赶忙叫妈拽起嘴里满是鲜血倒在地上的金义快步回到了家。
荣儿把院门插紧,又顶上了两个顶门杠,这才喘了口气儿进到屋里。惊恐万状的喜儿斜靠在炕头,脸上、胸前满是血痕,嘴唇和乳头都已经被咬破。一见到荣儿,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玉簪从堂屋端来盆清水,荣儿用白布蘸水一点点给喜儿擦拭,一边擦洗一边陪着孩子一起落泪。天渐渐黑了下来,荣儿不敢让孩子们多待,扒着墙头瞅瞅街面上没了动静,看一直捂着肚子的金义也缓过些劲儿,就让金信取回丢在街上的独轮车,催促着孩子们赶紧回家。
直到掌灯时分仨孩子还没回来,翠儿有些着急,到门口观望过几次都没见到人影。山海坐在院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嘬着烟袋,翠儿在身边唠叨几遍后山海才放出了句话:“人家闺女两年都没回趟家,跟她娘多唠几句多待会儿咋儿就不中呀,急吵白咧地吵吵个啥?”话音没落,院门忽然被撞开,仨孩子急冲冲闯进院来,一见到婆婆,喜儿扑到翠儿怀里“哇”地一声又大哭起来,山海刚要问咋儿回事儿,只见嘴角带血的金义一个趔趄瘫倒在地上。
山海抱起金义翠儿搀着喜儿进了屋,金信详详细细地把发生在“服务社”前的一切向爸妈叙述了一遍。山海听完似乎没有什么反应,默默地将怀里的金义放在炕上躺好,又用眼神指使翠儿带着喜儿和小丫、打住回到西屋,然后才吹熄了油灯,披起衣裳出了屋。
翠儿知道丈夫的性子,安顿好喜儿赶忙跟着出了屋。院里没人,翠儿又跑到牲口棚,只见黑暗中山海默默地蹲坐在草料堆旁,手里握着烟袋锅反复地摸搓着。翠儿上前搂住丈夫的肩膀说:“他爹,咱可不能使性子啊,越是这时候越不能冒失,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可不能出啥事。”
山海站起身,把翠儿手推开,然后低声说:“放心吧,我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咱的命比那帮子王八蛋们金贵,值不得去拼命。”
“这就对了。”翠儿又伸手轻轻地磨搓着丈夫的胳膊说:“幸亏喜儿没出大事儿,养几天就好了。”
山海闭起眼睛半天没吱声,突然从牙缝里强挤出几个字:“你!敢!肯!定!没伤了身子?!”
翠儿愣了一下,一把推开丈夫:“你瞎想啥?!这话可不能瞎说。”接着,犹豫了一下才狠狠心说:“我给喜儿换衣裳时仔细瞅过了,让那些畜生咬得血丝糊拉的,大腿和屁股上掐得尽是血印子,幸亏跑出来的早,身子的确没沾上。我这当妈的比你还急,你就别胡思乱想啦。”
山海把烟袋卷起来往怀里狠狠一揣,咬着牙根儿说:“这桩子事儿他娘的永远没完,这仇老子必报!”
(三)
第二天一大早,“皇军抚慰服务社”前的事件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全城。石山海一早来到车站,工人们谁都没有像往常那样亲热地过来打招呼,而是都默默地注视着他。山海知道大伙在想什么,昨晚的一切他像千斤的巨石一般已经深深地压到心底。山海把工人们招呼到一起,简单地分派了一下一天的活,然后自己走到车站最边上的仓房里躲起来再没露面。临到傍晚,工人们都下了工,山海才从仓房里出来一步步地踱回到家。刚进院门,翠儿就从屋里迎了出来,把山海拉到牲口棚边上说:“唉,喜儿这孩子一天都水米不进,你说可咋儿好啊。”
山海没有搭翠儿的话茬,思索了一会儿披起衣裳进了西屋。喜儿静静地平躺在炕上,用被子严严实实地蒙着头,山海斜坐在炕沿儿,取出烟袋锅放在嘴里咂摸了一会儿,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孩子啊,没啥想不开的,就当是上街让疯狗咬了一口,咋儿还能不吃不喝寻死觅活的?你行大,在家里就是我老俩的亲闺女,是咱家的顶梁柱,洗衣做饭、屋里屋外哪样活都离不开你,日后还指望你给咱石家生个大胖小子传宗接代呢。你炕上一躺一天,就累你妈一个人了,你妈今儿个屋里屋外地操持着这一大家子,你也没啥大毛病养养就下炕吧,赶明儿给你妈帮上把手。”
被子里传出喜儿“呜——呜——呜——”的呜咽声,山海站起身,冲着喜儿狠狠地说:“放心吧闺女,那条疯狗得不了好死,你爹决饶不了他!”话音刚落,院外传来了一阵忽紧忽慢的敲门声。山海连忙走出屋,翠儿已经打开了院门。天还没全黑下来,借着朦胧的光线,只见几个人走进了院,为首的人身穿笔挺的中山装,面带微笑地说:“您是石山海石先生吧。”
山海不解地点了下头“啊”了一声。来人转过身躬着身子把一个穿着黄绿色军服、腰上跨着长长军刀的小个子军人迎进门,然后介绍道:“这位是大日本帝国华北派遣军的横田浩男中佐。”又冲后面的一个高个子瘦男人指了一下:“这位是滦县的张县长。”
山海后退半步,警觉地问:“你们?来干啥?”
这个叫横田浩男的日本军官伸手将介绍的人拨拉到一边,然后挺直身子微微低了下头,用生硬的中国话说:“石先生,我代表大日本皇军向你道歉。”说完,手向后一挥,一个日本军人走向前,展开一张纸用生硬的中国话念了起来:
尊敬的石山海先生:
大日本帝国华北派遣军以兴亚灭共、实现日满华和大东亚亲善共荣为目的,驻守滦榆地区,打击共产势力,保障民众安全。
惊悉个别军人在滦州城里发生了扰民事件,甚为关切。我部已将肇事者捉拿拘押,拟从严惩处,依照军法予以五日禁闭。我部将以此为戒,加强管理,促进军民友好,亲仁善邻,共存共荣。同时,我部将会同滦县国民政府对谣言惑众者予以严惩。
大日本帝国华北派遣军滦县分部
听完了日本人的一番讲话,山海倒背起手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那个叫张县长的人向前走了一步对着山海说:“石先生,大日本皇军体恤百姓,对此事十分关切,专门到县政府进行了征询,还对肇事者做了严肃处理。我听说咱家孩子也没啥大事儿,人家日本人十分有诚意,横田中佐百忙中还亲自来致歉,咱们也不能不懂规矩不是,你表个态,给横田中佐道个谢。”见山海还是没有表情,张县长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沓子北方券递了过来:“这是县政府给你们的抚慰金,来,拿着吧。”
山海牙关咬得紧紧的,依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跟在丈夫身后的翠儿犹豫着伸出手接过了钱,冲着张县长微微点了点头。横田“啪”地两腿一并,又给山海鞠了个躬,然后转身大步出了院子,张县长和引路的人也赶紧跟了出去。山海紧闭起双眼,突然头像是要炸裂般地巨痛起来,耳边也“兹——,兹——”地响起了嘶鸣声。翠儿觉出山海有些不对劲,上前提醒说:“他爸,你没事儿吧,他们走了。”
山海狠狠地用拳头捶了捶脑袋,强忍住剧烈的头痛,伸出手厉声说:“拿来!”
翠儿小心地把手里的钱递出来,山海一把夺过钞票,双手发狂地撕起来,把一沓钞票瞬间撕了个粉碎。
“服务社”前的一幕,让滦州城的百姓们彻底断了和日本人“和平共荣”的念想,也让玉簪和同学们真正明白了学校里宣讲的“中日亲善,亲如一家”那一套全是骗人的谎话。金义在家歇了两天后才来上学,同学们都知道了金义小媳妇的事儿,谁不再敢主动和金义搭话,更不敢叫上他出来玩。原本平时就少言寡语的金义把自己更加封闭起来,下课后躲在一旁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但一到日文课上,金义又像换了个人似的活跃起来。十分诧异的玉簪下课时偷偷问金义:“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咋儿还喜欢学日文?”
金义恶狠狠地反问:“知道以夷治夷不?”
“知不道。”玉簪懵懵地回答。
“知不道就别瞎问!”
望着金义瘆人的眼神,玉簪吓得赶忙走开,再也不敢主动和金义搭话。
荣儿把玉簪看得更紧了,每天让龙头护送着上学放学,自己还不放心,一到学校放学的点儿,就隔着院墙向街口巴望。这天荣儿正守在院墙边等候着玉簪,忽然从“服务社”方向走来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女人,俩人身穿花里胡哨的日本和服,脸上抹得油彩像是唱戏的戏子似的,脚上趿拉着木屐扭着屁股来到荣儿面前,隔着院墙冲着荣儿一边叽哩哇啦地说着话,一边连连鞠躬行礼。荣儿打心里就硌硬这些妖里妖气的日本窑姐儿,正想转身躲开,忽然辨认出,那个胖女人好像是那天救喜儿的妓女。出于礼貌荣儿勉强和俩人点了点头,俩人还是叽哩哇啦地不停比划着,手势像是要让荣儿打开门。荣儿正在犹豫中,玉簪和龙头放学从街口跑了过来。玉簪连说带比划地弄明白她们的来意,然后大声对母亲说:“妈,开门吧,她们是来做衣裳的。”
“日本人的衣裳我可不做。”荣儿说完又加上了一句:“日本窑子里的衣裳更不能沾,别脏了咱的手。”
玉簪又和俩人说了几句,然后对荣儿说:“妈,她说她们不是日本人,好像是啥沟里的人,说也是和咱们一样的穷人。”
“啥沟里沟外的,不做!日本人的妖里妖气的衣裳我也不会做。”荣儿赌着气拒绝起来。玉簪一听有些着急,拧着音儿叫了声“妈——”,然后生气地说:“你咋儿这么不懂事儿呀,人家那天上赶子救了喜儿姐,咱该感谢人家才对,现在人家求你做件衣裳你还推三倒四的,像啥话呀,窑子里也不都是坏人。”
荣儿拗不过女儿,不情愿地打开院门,俩日本窑姐儿跟着玉簪进了院,又冲着荣儿连连地鞠起躬来,随后瘦点儿的那个从怀里取出了一红一绿两块儿细洋花布,递到了荣儿面前,然后又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通,荣儿瞅着玉簪,玉簪眨抹着眼说:“她们好像说的不是日本话,我咋儿一句也听不懂?”
两个人看母女俩一脸的迷惑,胖点儿的就将红花布披到自己身上,手指头做成剪刀的样子,嘴里“咔嗤、咔嗤”地用手在布上比划起来,瘦窑姐儿也把绿花布披到自己身上,龙头在旁边憋不住了,乐着大声说:“咳,她们是要一人做身儿衣裳。红配绿,臭狗屁,俩人凑一块堆儿就是一对狗屁。”
瘦窑姐儿看到荣儿好像理解了,就又从身上掏出了两块钱的北方券递了过来。荣儿没有接钱,而是本能地瞄着俩人身上的花布说:“她们的布买多了,一人做一件儿旗袍再加上俩坎肩儿都富余,估摸着是卖布的蒙乎了她俩。”
玉簪把意思用日语告诉给了俩人,俩人对视了一下,瘦的一边叽里咕噜地说一边把玉簪拽到身边,扽起布在仨人身上比划。荣儿一看就明白了,摸着柔软的细洋布,嘴里说着“那哪儿中呀”,心里还是琢磨起来:仨人个头差不多高,要是搭兑好了,兴许给玉簪做身儿夹衣还中。胖窑姐儿像是看出了荣儿的心思,拉起玉簪的手用生硬地中国话说“妹妹,妹妹”,又凑到荣儿近前有些羞涩地轻轻叫了声:“妈妈。”
荣儿心里“咯噔”一下,平日里见到日本窑姐儿恶心得想吐上一口,能躲就躲从没到过近前。可眼前的胖窑姐儿一声“妈妈”叫得荣儿心软了下来,仔细端详,才发现这两个窑姐儿好像年龄都不大,只是浓浓的白粉子把脸盘儿罩得像个白脸曹操似的。荣儿让玉簪问她俩都多大了,玉簪问过听到胖窑姐儿的回答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妈,她说她是妹妹,这个瘦的是她亲姐姐,十九了,她们是亲姐妹俩儿。”
“啥?”荣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对儿妖艳老练的窑姐儿竟然和玉簪差不多大,这么小就出来干这种下三滥的行当,家里头不知是遭了啥大难。荣儿越想心里越疼,不由得双手抱住胖女孩儿的脸摸搓着,泪水也禁不住从眼眶里流了下来,女孩儿抬起头痴痴地瞅看荣儿,眼里含起泪花又轻轻地叫了声“妈妈。”
荣儿擦了擦眼泪,招呼俩孩子:“来,进屋吧,婶儿给你们量量身子。”
龙头在一旁看不惯了,嘴里嘟嚷起来:“刚还嫌腌臜,叫声妈就没事儿了,我也叫声妈,给我也做身儿新衣裳不?”
“你个秃小子一边拉儿去。”荣儿将龙头堵在门外,“要穿新衣裳找你爹去要。”
“都认了娘啦,做身儿衣裳还不中?”墙头外忽然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荣儿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龙头爹孟二鼻涕站在墙边正冲着这边瞄,荣儿赶紧进屋把门死死地插上。
(四)
俗话说:好命难到头,烂命鬼不收。孟二鼻涕自打媳妇和俩儿子得瘟病死后,自己靠着一碗凉水硬撑了几天竟然活了过来。望着徒临四壁的破家,孟宪瑞想都没多想,立马从炕柜里取出房契,原先每想用房子抵点钱花龙头娘都拼死拦着,如今家里人都死绝再没人能拦了,孟二鼻涕利利落落地拿着房契找了个中人就把房子抵了八块大洋,然后一路小跑着到了码头前的“白面儿馆”,在馆儿里足足泡了三天,大烟和白面儿混着劲儿地抽了个饱。正在胡乱转悠着,忽然看到从街面上的大窑子“丽春轩”走出四个人来,三个身着土黄色保安军服,一个穿着暗红缎子马褂,几个人晃晃悠悠地边打着哈哈边剔着牙,看样子是在“丽春轩”里刚打完茶围。孟二鼻涕瞅着其中一个军人有些面熟,仔细一打量乐了,赶忙上前打招呼:“是他二姑父吧,你咋儿变样啦?”
这个被称作二姑父的军人叫宋来兴,是孟二鼻涕没出五服二姐的丈夫,原来在雷庄一所小学教书。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小学老师是个清贫工作,两家过去虽然有些走动,但孟家一直瞧不起这门穷亲戚。十多年前宋来兴要去BJ求学,曾低三下四地向孟家借过十块大洋,宋家靠着紧衣缩食还了五年才还清了孟家的债。自打孟家父子抽上大烟后,远亲近邻们都像躲癞皮狗似的躲得远远的,宋孟两家也就失去了联系。如今身着笔挺军装的宋来兴站在面前,孟二鼻涕真有点不敢认。宋来兴瞅着眼前邋里邋遢的孟二鼻涕愣了一下,有些厌恶地“噢”了一声:“是宪瑞呀,这是打哪儿来的呀,一身灰头土脸的?”
“唉,甭提啦。”孟二鼻涕拍了拍身上的土接着问:“您这是当的啥官呀?”
跟在身后的人赶忙道:“宋教官现如今是保安军军官教练团的中尉排长。”
“哟呵呵,神气呀!”孟二鼻涕乐着上前就要摸宋来兴腰带上别着的黄皮手枪套,宋来兴忙后退半步:“别动。”孟二鼻涕知趣地甩了甩手,赖皮赖脸地说:“他二姑父,兄弟手头紧,借两块钱中不?”
宋来兴厌恶地摆了下头扭身想走,忽然停了下来,回头和身后的几个人努努嘴低声问了句:“哎,瞅他中不?”
穿马褂的那人犹豫了一下:“不会放了鹰吧?”
“跑不了,咱有根儿。”宋来兴瞅着几个人没有反对,就转回头来乐呵着对孟二鼻涕说:“宪瑞呐,钱是挣出来的,给你个挣钱的活。”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大洋递给孟二鼻涕,“拿着,这是订金。李先生带你去换身衣裳,一会儿去天津出趟差,送点儿货,走一趟三块儿现大洋,干不?”
孟二鼻涕一把夺过银元痛快地说:“干哪,到手的钱不挣我傻呀。”把钱揣袖筒后又说:“不会有啥事儿吧,要是玩命的活这俩钱儿可就不值了。”话音一落,被称为李先生的穿马褂那人立马接过话:“你说啥呢,人家宋排长是因为公事太多不方便亲自去才让你代劳的,也是为了让你赚点儿小钱儿,真他妈的狗眼看人低。算了,咱还是找别人吧。”
“别价儿,别价儿。”孟二鼻涕赶紧拦住,“咱就是随口一说,他二姑父咱还信不过吗?中,你们咋儿指我就咋儿走。”
孟二鼻涕随着那个李先生到了家估衣铺,买了身半旧的大褂、一双黑面儿毡鞋,又加了顶城里时髦的子贡呢礼帽。人靠衣裳马靠鞍,一番打扮之后,还真精神了不少,李先生随手拿了个老花镜挂在了孟二鼻涕胸前,颇有几分大商人的模样。李先生又带着孟二鼻涕在羊汤馆饱饱地吃了俩火烧、喝了两碗羊汤,掐着点儿来到车站。站前早就有人候着,来人把一个柳条箱和一张车票递给孟二鼻涕,然后嘱咐道:到天津北站下车,出站后有个自称李贵宝的保安军人接站,把箱子交给他就中。
孟二鼻涕顺利进站上车,车启动后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些。他虽没见过大世面,但黑白道上的事儿在耳朵里也灌进过不少,其实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借他的腿儿在道上走货,干的是掉脑袋的活。从手上的箱子重量估摸,该是一箱子的白货,就是白面儿。如今国民政府虽然对日本人、朝鲜人开“白面儿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对百姓走私、买卖毒品把控得十分严厉,一经发现,就地正法。宋来兴原本一个穷教书的竟然也干起了要命的活,着实让他料想不到。这趟货走下来估摸着两边人都能挣上百十来块,自己干得是风险最大的这段儿,把脑袋拽到裤腰里跑断腿儿才挣两三块钱,真是被他们当猴耍了。但孟二鼻涕一点也不恨宋来兴,人家有本事挣人家的,咱命贱就值这俩钱儿,等事成了再提价也不迟。
一趟活顺顺当当地跑了下来,孟二鼻涕自然在宋来兴面前有了面子,俩人心照不宣,第二趟就提了价,一个多月天津、BJ、保定跑了四五趟,扣除跑“白面儿馆”、逛暗门子的花销,怀里还揣上了二十六块钱,孟二鼻涕花了二十块钱又把自家的破宅院赎了回来。吃饱抽足以后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大儿子,隔墙头瞅着龙头无忧无虑地在邻居家帮这帮那的,孟二鼻涕肚子里一股股地翻腾起酸水儿,一个念头也跟着冒了出来。让儿子当兵去,像他二姑父那样混个一官半职的,以后也能给自己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