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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

又过兵了。滦州的百姓把发生在眼前大大小小的战斗、战役不叫打仗,而是统称为过兵。说来也有意思,别看滦州是块兵家必争之地,千百年来打过的仗无数起,但对阵厮杀、血流成河的战斗没有几起,只要关外的蛮夷一打进关,或者关内的军队一占了天津、塘沽,据守滦榆一线的军队就会立马闻风而逃。自打清朝小皇帝下台以后的二十几年来,民国政府就像是耍马戏的舞台一般,今天走一拨灰色军装的大兵、明天又来一拨黑色军装的大兵,甚至军装都没变只是扛着的旗子换了颜色。熟视无睹的滦州百姓们早已看腻了这些假模假式毫不刺激的兵家争斗,就把这些兵来将往应着戏码鼓点走过场的闹剧叫作“过兵”。

张大帅的兵马突然仓皇逃出关外后,国民党的北伐军一时鞭长莫及没有组织起军队进驻冀东地区,滦州至山海关一线一下子成为真空地带。随后“九一八”日本人占领东北,接着又窜达着康德皇帝登基上位建立满州国,但囿于关内日益高涨的反日情绪,眼瞅着冀东这片丰腴馋人的肥肉,还是不敢轻举妄动。滦州车站前日本兵营里每日里军号嘹亮,操练的喊杀声震天响,但一兵一卒也不随意走出兵营大门。百姓们在平静恬淡的生活中一直到一九三五年年底,平地里突然翻了天。这次过兵与以往完全不同,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个“阴专员”,又打出“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旗号,中华民国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倒是没有变,只是旗上边加上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三角小黄旗,更可气的,自治政府竟然要求在民国国旗前必须挂上日本的膏药旗。让人们无法接受的是,城里城外的军队和警察没多一个,倒是日本兵营里的小鬼子一夜之间全部跑了出来,滦州车站、码头、滦州城门全都站上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城门外和城内“阁上”也贴出了“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公告:

公告

为联防共匪侵扰,保障民主民生,实现大东亚亲善和平之目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从即日成立。本政府保护正当工商业经营和民众安全,特公告如下:

一、为体现大东亚亲善共荣,辖区内各车站、码头、重要机关均需悬挂中华民国国旗和大日本帝国国旗;车站、码头、重要机关要加注日文名称。

二、各工商店铺门前务必张挂中华民国国旗和大日本国旗,店铺名称需加注日文。为保证国旗和日文标牌制式统一,专员公署将统一制发,各户交纳银币二圆。

三、民众出行务需携带由专员公署统一发放的通行证,否则一律不予通行。

四、辖区内各中小学校每日需升中华民国国旗和大日本国旗,开设日文及大东亚亲善课程。

五、所有公民需遵从公署警察和日本宪兵管理,对有违大东亚亲善共荣行为者、传播共产思想者、扰乱社会秩序者,均严惩不贷。

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滦榆区专员公署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看到这不伦不类的公告,全城人都乐了,这是哪儿挨哪儿呀,虽然共产党在滦州城外的农村里闹得挺凶,但跟挂不挂国旗有啥关系?防匪防共也就算了,难道是“阴专员”的裤裆破了,咋还把人见人恨的小日本子给露了出来,成立民国自治政府凭啥还要挂小日本子的膏药旗?!公告发布的头天全城人谁都没当真,除了几个大户买下了警察送来的五色旗和膏药旗外,小商小铺的都以手里没钱为由拒绝了。第三天一早,阁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锣声,接着有警察高喊:此犯通共通匪,不挂大日本国旗,破坏大东亚共荣,经“阴专员”批准,就地正法。随着一声枪响,全城都静了下来,大家明白,枪把子握在人家手里,这是来真的了,不挂膏药旗就要掉脑袋。午时没过,城里城外商户纷纷跑到县衙排队买旗,精明的小商小户们心里清楚,挂不挂五色旗无所谓,膏药旗必须要挂,为了省俩钱,许多人只买了膏药旗。一时间,滦州城内外像是突然发起了疹子似的,大街小巷都飘满了瘢瘢点点的腥红膏药旗。

两天前矿上也接到了滦榆公署的通知,除了外国人开办的工矿企业外,所有中国人开的煤矿、铁矿必须购买和悬挂日本膏药旗,并且立即停工待查。石山海不知这滦榆公署是个啥玩意儿,心里没了底,赶紧回到滦州找李源吉报告。李源吉还是像往常一样镇定,没有说出啥对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句:那就先回家歇两天吧,等时局稳定了再说。

其实山海早就想歇歇了,开矿六年多来远没有像想象的那么顺当,一直让山海闹心。六年前正式出煤那天,兴奋的山海买回二十挂鞭炮整整放了半个时辰,又买了十坛子老烧酒让工人们足足地喝到全都醉趴下。看着眼前壮观的采掘场面,山海心里乐开了花,他仔细盘算过,矿上有三个开采面,每天至少能出十吨煤,一吨精煤市场价一块二,十吨就是十二块钱,扣除开采设备运营维护费人工费和各种税费等成本,能有六块左右的利润,一个月下来纯利一百五十块,一年一千八百块钱不成问题。可是随着乌黑发亮的煤块开采出来,迎来的不仅仅是白花花的钱,还有说不明道不尽的烦恼。煤矿是块惹人眼馋的肥肉,只要一过兵就换一次政府,一换政府就过来狠狠咬一口肉。政府除了要向后多收三五年的税,还要巧立各种名目收取杂费。从出煤那天起,周遭的地痞流氓、帮会社团也像一群饿红了眼的恶狼,谁都要上前咬一口,小混混们山海能吓唬得吓唬,不行就仨瓜俩枣地打发了事,但对那些号称“矿业稽查办”或“煤矿互助会”等戴着官帽子的帮会社团就顶不住了,这些家伙一开口就是罚一百块大洋或交五十块大洋会费,山海只好向李源吉求助。李源吉真不含糊,一个电话竟让古冶警察分局派出了两名警察在矿上住勤。请来真神倒是吓跑了小鬼儿,但这真神的价码可不低,俩人开口就要辛苦费每月二十块,还外带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周遭村里的刁民们也没闲着,三天两头以“田里瓜秧子被扯断了”、“地头水沟被车压塌了”为由到矿上找事儿要钱。开采点正中有两棵野柿子树,李姓村民找到山海,说树是十年前他爹种下的,开价十块大洋;还没等山海还价,孙姓村民又找来了,说树是三十年前他爷爷种下的,开价二十块大洋。山海正支应着,李孙两家竟然一言不和先动起手来,结果两败俱伤,两家轻重伤各伤了几人,最后还是山海各给十五块大洋算了了事。一年到头,山海让矿上请的会计一核算,七扣八扣后才挣不到五六百块钱,仅够还银号的利息。

没日没夜忙活了几年的山海终于在家里闲了下来,在滦州城山海虽然有不少生意上的朋友,但从不爱烂交那些没事胡吃海喝的酒肉朋友。白天闲在家里不知该干点啥,家务事和孩子都由翠儿和大嫂管着,山海搭不上手,实在无聊就揪出镐头在屋后墙开出了片儿菜地,胡乱地种了些东西。到了晚上,憋闷了一天的山海一上炕就来精神,搂着翠儿一刻也不想歇。可翠儿却实在熬不住了,这七八年来肚子几乎一年都没空下过,一连串地生,大虎头、二虎头、三虎头,去年怀上的第四胎终于生了个毛丫头,翠儿觉得该歇歇儿了,央求着山海收着点劲儿。小毛丫一出满月,翠儿就躲到了大嫂屋里睡。可山海缠着翠儿不愿松手,小毛丫刚过百天,翠儿发现自己又怀上了,气得翠儿对着像牛犊子似的山海连踢带打好一顿臭揍。

前些年山海常年泡在矿上,屋里家外的大小事都得由翠儿支应,生活的重压使翠儿心理和性格上发生了很大变化,从前活泼麻利、清丽喜人的翠儿不见了,借壁儿邻居们见到的是整天敞襟开怀嘟噜着俩大奶袋子、脾气碰火就着、整日里打了大的骂小的个泼妇。自打荣儿出走、士臻出家后,大嫂总觉得自己是个背着克夫名声的寡妇,怕给石家人带来诲气,几次提出要走,翠儿好言好语地央求才留了下来。日子一长,没有锅盖不碰锅沿儿的,翠儿火爆子脾气一上来,没老没少地张嘴就骂,本来就谨慎多疑的大嫂脸儿上怎能挂得住?嘴上不说心里总是硌硬,山海一回来,大嫂终于能腾出了手,找了个“家在东北的大舅哥闹病要人照顾”的由头要离开石家,翠儿整天忙昏了头,对大嫂没完没了的请求也有些心烦,没和山海商量就答应了大嫂。翠儿的逐客令让举目无亲的大嫂一下子掉了魂,真心想走但又实在不知道该向哪儿走,整日里在院里忙得转磨磨的大婶一点儿都不知道荣儿早已经回到了虞家老宅,虞家老宅那阴森森的血气让大嫂想想都不寒而栗。走投无路的大嫂寻思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红着脸央着山海给打了张去东北沈阳的车票,就直接登上了北去的火车。以前从没听说大嫂娘家还有个大哥,反正大嫂这一走就再也没了音信。

(二)

一直认为自己在家里是根顶梁柱的石山海突然发现自己在家里是个多余的闲人。自打大嫂走了以后,每天天亮一睁眼,翠儿就腆着怀了五六个月的肚子灶上灶下里里外外地伺候一家人吃喝,懂事的大虎头一早就帮着妈妈点火拉风箱做饭,等七岁的二虎头、五岁的三虎头、还有刚满一岁四处乱爬的小毛丫睡醒下炕,就全都归大虎头调理、调动。屋里屋外地大人孩子各忙活各的,谁都没功夫搭理像根木头似的戳在一旁的山海。一早给屋后的菜地浇过水后,山海无聊地坐在井台边,从怀里抽出烟袋锅,山海不抽烟,而是含在嘴里仔细闻着烟锅里散出的淡淡烟油香味,似乎自己又坐在了义父身边,感到心里舒坦了不少。瞅着满院子疯跑的孩子们,山海心里不由地生出几分满足感。虽然都一个爹妈生养的,可几个孩子长相、性格迥异,大虎头眉眼像妈,肤色和体型像爸,性格沉稳中带有倔强;二虎头面容清秀长相性格都和母亲连相,聪慧活泼,惹人喜欢;而敦实憨厚、虎头虎脑的三虎头,则无论长相还是性格与父亲坐了个影。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但山海从心里还是喜欢大虎头多一些。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他一拍大腿,哎哟,差点忘了件大事,孩子们该上学了。

一晃大虎头都十岁了,自己连名字还不会写,二虎头也七岁多,俩孩子都到了上学的年龄,自己吃亏就吃亏在没文化上,如今耽搁了啥也不能耽搁了孩子的教育。不容多想,山海站起身没顾上和翠儿打声招呼就出了院门。

大清朝最后的七八十年让洋人欺负得都提不起裤子,国人们虽然把屎盆子全都扣到了腐败的满清和无能的慈禧头上,但许多有识之士明白,中国落后挨打,统治者无能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科技落后,科技救国强国论成为一种时髦,而科学技术的基础就是教育。因此,从民国初年,无论是BJ的北洋政府还是广东的国民革命政府,都开始重视教育,尤其是小学基础教育,许多市、县的财政穷得连公职人员的薪水都发不出来,但还是坚决出资办教育,甚至一些社会人士主动出资办学。滦州工商企业多,县政府的财政还算宽余,县里出资办起了十来所公立小学和两所公立中学,并实行了“强迫教育”,就是年龄在六岁以上的儿童都要上小学。县政府强制学龄儿童接受小学教育,所有的教育费用全免。免费教育听起来不错,但免的只是教师工资、课本费,许多学校为了补贴经费不足或者从学生身上捞点小钱,还是变着花样地向学生收费。滦州城里有两所公立小学,滦州师范附属小学在城北,县立第一小学在城西,俩学校早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要求每个学生每学期交纳二元伍角的杂本费,说是为学生统一置买抄写本、校服和烧开水的费用。就是这不多不少的两块伍,真难住了大多数的普通百姓,至少有一多半老百姓的孩子因此被挡在了学校门外。师范附小口碑不错,离家也不算远,山海没多想就来到离家不远的师范附小,进校门一问才知道,人家学校可不是杂货店的,孩子啥时来就啥时上,得有学期,每年要等到八月麦假过后的新学年才开始招新生。一听大虎头都十岁了,校长连连摆头不愿收,说是孩子太大容易欺负小同学。山海只得又赶到城西的县立一小,和校长连作揖带鞠躬地好说歹说,最后校长才答应大虎头要多出两块钱杂本费,麦假开学后俩孩子可以一起跟班上学。

俩小子又在家疯跑了小半年,麦假一过,山海一手牵一个,带着大虎头金义、二虎头金信来到城西的县立小学。校园里报名上学的学长和孩子已经排起了长队,新学生绝大多数都是七八岁,十岁半的大虎头站在孩子堆里,明显高出一头多。在账务室交过杂本费,又到教务室办理完入学手续,拿到入学通知书后,山海正准备招呼在校园里疯跑的两个孩子回家,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见一位面容消瘦、目光呆滞的女人拉着个又瘦又小、面色苍白的小女孩儿低着头走进学校大门。咦?这不是荣儿吗?山海揉了揉眼睛仔细确认,就是那个曾经朝夕相处的荣儿,此时的荣儿已完全没有了当年清纯秀丽的模样,简直就像个苍老的中年妇人。荣儿没有发现人群中会有人向她投来惊奇的目光,只顾拉着孩子直接走进了校财务室。山海嘴巴动了几下想叫声“荣儿”但没叫出口,出于好奇,他悄悄跟在母女俩身后到财务室门口。只见荣儿拉着女儿来到新生报名的桌前,负责登记的教师低着头边写边问:“孩子叫啥?”

“白玉簪。”

“哪仨字儿?”

“就是白玉簪花的白玉簪。”

老师抬起头细致打量过母女俩说:“名字真好听,哟,这闺女长得真俊呐。”

“家庭住址。”

“小南街23号。”山海知道,这是虞家老宅的地址。

“四块。”

“啥?”荣儿吃惊地问:“不是两块五吗?”

“杂本费两块五,卫生费一块五。”

“那——,老师,”荣儿打开一直在手里紧紧攥着的小布包,把包里全部的两块银元和五十个铜钱放到桌上说:“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我就带了四块五,能不能先让孩子上学,剩下的钱一两个月后一定补上。”

“不中!”老师绷起脸说:“本来就没让交多少钱,要是都像你这样,每个学生都找理由少交一块两块的,咱这学校可咋儿办呀。”

失望的母女俩悻悻地离开账务室。从荣儿身上穿的补丁摞补丁衣裳山海感觉出,荣儿这些年的生活应该会很艰辛。他没有敢上前相认,他知道此时相认一定会让母女俩难堪。待荣儿走远后,山海走进账务室,拿出钱替白玉簪交上学杂费,从教务室拿到白玉簪的入学通知书,然后,对大虎头说:“去把白玉簪的入学通知书送到这个地址,对她家长说学校免除了白玉簪的学杂费。不要告诉她你叫什么,是谁家的孩子。”

一回到家,山海急头巴脑地把在学校遇到荣儿的事儿向正守着锅台和面做饭的妻子描述了一遍,还没听完,翠儿就已经双眼含泪了,“荣儿,她还活着?”说着,一边拍打身上的面粉一边起身向屋外走。山海一把拉住翠儿的胳膊说:“你急啥,事儿还没闹明白呢。”

翠儿一把甩开山海说:“还要明白啥?荣儿跟我亲妹子一样,能不急吗?”

山海拦住她说:“这几年虞家和白家都没有音信,知不道都发生过什么。我只听说明哲早就没了,荣儿是不是改嫁咱知不道,冒冒失失地去别给人家找麻烦。我想咱先沉沉,等我找人打听清楚了,你再去见也不迟。”

这些年荣儿的日子过得十分艰辛,带着女儿在城南的虞家老宅一住就是七年,一家门里出了两个寡妇还是绝户,这在庸俗的平民群里可是触到了大霉头,别说进院进屋坐坐了,就是迎面遇上也要赶紧绕开走。虞家的苦难经历不但没有赢得人们的同情,反而成了借壁儿邻居们起誓发愿警示后人的由头:这辈子可得行善呀,要不老天爷全记上账让你下辈子还,瞅瞅老虞家日子过的,上辈子一准儿是造了啥大孽积到这辈子还呢。继承了父母柔弱和内向性格的荣儿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甚至常常想到死,但看到身边有着像父亲一样明亮眸子的女儿一天天长大,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父亲没有给女儿留下名字,荣儿也没心思给女儿起大名,就随口给女儿起了个小名叫小丫。

抱着女儿从白家净身出户回到虞家老宅后,荣儿面临的头等大事就是吃饭。几近绝望的她突然摸到女儿身上小棉袄里有两个硬物,这是滦州传下来的习俗,婴儿出生时,要在孩子的小裤小袄上缝上一两个大钱,有钱人家缝上个银元或者金币,没钱的穷苦人家就缝上一两个铜钱,寓意孩子长大后招财进宝。小丫出生前,荣儿也按习俗特意在给孩子做的小棉袄里缝进了两个铜板,恰恰就是这两枚铜板,救了母女俩的命。靠着这两个铜板,母女俩紧衣缩食熬过两个来月,荣儿苦苦思索着谋生的法子,自己一个单薄的女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身边有孩子又不能给人当老妈子。眼看着就要坐吃山空,万般无奈的荣儿寻思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她强撑起脸面抱着刚出百天的女儿走出家门,来到了城北的滦州师范门口,在地上摆放出一个白布条,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缝衣洗衣。

民国时期,滦州师范在华北可是响当当的名牌学府,排在北洋师范学堂、保定师范学堂之后,全称叫做直隶第三初级师范学校。由国家出资兴办的初级师范学校培养的是小学教师,学生吃饭住宿全部免费。但是“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小学教师的社会地位很低,报考师范的大多是平民子弟,女生又占绝大多数,其中也有个别的富家子女。女学生虽然爱干净,但十来岁的孩子们还是爱偷懒,尤其是富余家庭的子女们,总是把脱下的脏衣服堆成堆,等放假时打个包带回家。荣儿“缝衣、洗衣”的招牌在学校大门外一打出,真如及时雨一般,立马引来学生们的目光。头回出门干活不知该收多少钱,更怕要多了没人来,荣儿试探着标出价格,清洗三件单衣或两件夹衣收一个铜钱,拆洗棉衣棉裤或者棉被褥收两个铜钱,缝缝补补的免费。招牌打出来不到一个上午,竟然一下子就收了长短衣物三十多件,瞅着眼前一大堆衣服和手里的一大捧铜钱,荣儿不知是激动还是委屈,眼泪禁不住又刷刷地流了下来。

有了收入就有了活路,荣儿不怕辛苦,衣服洗得干净、缝得平整,活也越来越多。为了不耽搁学生们穿用,有了收入荣儿买回一架独轮车,每个礼拜三、礼拜五的中午都推着车准时赶到学校门口,把洗好缝好的衣服送过来再把脏衣服收回去。寒来暑往、风雨无阻,一年年下来荣儿从没耽误过一次。时间一长,每个礼拜三礼拜五的中午竟然成了学生们必不可少的课余活动,只要下课铃一响,学生们就蜂拥着跑向校门口,有来取衣服的、有送脏衣服的、有没事逗小丫玩的,更有一些聪明的男学生带上一两件脏衣混到女生群里,顺便和心仪的女同学套套近乎。城里有人发现给学生洗衣是个好买卖,也跟着过来揽活,学校门口一下子多出了十几个打着洗衣缝纫招牌的小摊儿,但学生们更喜欢这个干活利落、面带忧郁的少妇,全都把脏衣服堆到荣儿面前。

常年不停地浆洗,特别是数九寒冬几乎一天都不能停歇地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荣儿的手红肿得像小棒槌似的,有时疼得如针扎一般。天黑闲下来的时候,荣儿哄着了女儿,两眼望着黑漆漆的房梁,眼前就像过皮影似地想起父亲、大妈还有吴家翠儿姐,恨自己幼稚的举动伤透了父亲的心,也怨父亲为什么要抛弃自己出了家,还有大妈和翠儿姐为啥不来看望孤苦伶仃的自己。她多少次想过死,可是瞅着依偎在自己膝边的牙牙学语的乖巧女儿,荣儿还是强忍住泪水,一天天麻木地劳作着,为了女儿顽强地活着。整整七年就这样一天天地熬了过来,心也一点点地麻木起来。女儿小丫大大的眼睛和微翘的小嘴巴和爸爸做了一个影,性格还是随妈妈。平日里每天守在操劳的妈妈身边,跟在妈妈屁股后面跑来跑去,已经失去了对外面世界的兴趣,只要妈妈不出门,就绝不闹着出去玩,即使跟妈妈一起外出,也和妈妈一样,尽可能地低着头,从不和外人说一句话。有时妈妈心烦,突然一股无名火上来冲着她喊上两句,懂事的小丫就会乖乖地抱着妈妈缝的小布娃娃,自己躲在屋里炕头一玩就是小半天。小丫一天天地长大,慢慢懂得心疼妈妈,开始在妈妈身边搭上把手干些力所能及的活了,只要妈妈不反对,烧火、拉风箱、提水,甚至熬粥做饭,样样都抢着干。乖巧懂事的女儿是妈妈唯一的依靠,也是妈妈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小丫不仅乖,还继承了爸爸的聪慧,尤其是有过目不忘的特性,两三岁时,无论妈妈丢三落四地忘了啥,也无论丢了几天,只要问小丫,立马就给你找出来。五六岁时更是不得了,每礼拜跟着妈妈到学校取送衣服,只要学生报上名字,小丫在一旁对送来的衣服瞅上一眼就记得牢牢的,几十号学生的名字和衣服从来没叫错和送错过。学生们为了考考小丫,故意拿来五件大小和样式完全一样的校服,小丫一眼就能分辨出其中的不同并分别对应到了五个学生身上,惊得学生们直喊:太神啦。一些学生特意嘱咐荣儿,一定要让小丫上学读书,千万别耽误了这个聪明的孩子。荣儿对女儿的聪慧心里更是暗暗惊喜,发誓哪怕是耗干了自己,也要供女儿上学读书,像当年父亲对自己希望的那样,争取供出个女状元。眼瞅着女儿到了七岁,荣儿一刻都不耽误,要给孩子报名上县城最好的小学校。临报名上学前,她想到要给女儿起个大名,其实她早就想好了女儿的大名,就叫“白玉簪”。白玉簪花是她与明哲爱情的象征,也是爱情的结晶,是对姥姥姥爷的怀念,白玉簪,叫得美丽、响亮而又亲切。当她告诉女儿这个大名时,小丫兴奋地大叫起来,“妈妈,真好听,我喜欢这个名字。”

临报名的前一个礼拜,荣儿取出藏在炕柜夹缝里的小布包,包里是她这几年的全部积蓄,两块银元六十七个铜钱。荣儿花三个铜钱在布店买了四尺半细洋布花布头,给女儿从上到下做了一身儿新衣裳。又狠狠心花十二个铜钱在“步云升鞋店”买了一双女学生穿的黑色圆口皮鞋,这是小丫做梦都不会想到的,她要给女儿一个惊喜。剩下的两块大洋和五十个铜钱刚好够交杂本费,可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学校巧立名目长了学杂费。而当心情沮丧的母女俩刚进家门,竟然有小学生送来了入学通知书,而且学校还免除了女儿的全部学杂费。激动的荣儿对着天空深深拜了三拜,感谢学校的好心帮助,感谢老天爷开了眼,甚至感谢出家的父亲,是不是父亲向佛祖为她和女儿祈求来了好运。

开学前一天,荣儿打开藏在炕柜里的布包,给女儿穿上新衣裳、新鞋,再背上妈妈新做的布书包,兴奋的小丫在炕上欢呼雀跃,搂着妈妈的脖子直喊“妈妈万岁!妈妈万岁!”这是女儿出生七年来最幸福的时刻,荣儿眼泪禁不住花地流了下来。

小丫赶忙停下来,抱住妈妈问:“咋儿啦妈?咋儿又哭了?”

荣儿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没事儿,妈是高兴的。”

“啥事都哭,”小丫嗔怪着警告:“以后高兴就不许哭!”

(三)

民国教育部规定,国民小学学制为七年,其中初等小学四年、高等小学三年,学生要男女同校混班,中小学教育一律废止读经,各种教科书必须符合共和国国民宗旨,并制定了德、智、体、美四育并举的教育方针。民国政府像走马灯似地换总统,但对基础教育谁都没敢放松。地方的军阀和官员们更是不敢轻视教育,除了增加一些对自己有利的政治宣传内容外,没人去干预地方教育和学校的教学事务。头年儿在北平刚挂出牌子的“华北防共自治政府”,更是没有闲功夫搭理中小学教育,只是胡乱地下了个命令:各所中小学校必须升日本国旗,学生必须学日文。

九月一日,是中小学校开学的日子。县立一小开学第一天早晨八点,全体新入学的学生们分班排列好站到操场,一位指导老师站在主席台前,一招一式地教起学生们,先向操场主席台前左面大旗杆上的日本太阳旗行举手礼,再向右面大旗杆上的青天白日国旗行举手礼,接着,指导老师抬手指了指台上悬挂着的一个清瘦军人头像高喊到:向大日本帝国明仁天皇三鞠躬。又指着主席台上另一个军人像高声喊:向华北防共自治政府“阴主席”鞠躬。然后,冲着台边恭敬地点了点头后说:请步校长训话。一个身着长衫、身材清瘦、头发油光锃亮的中年男人走到台前,拉着长音给学生们训起话来。一大群六七岁的学生们似懂非懂地听着步校长讲了一堆民主共和、和平共荣、大东亚亲善,十来分钟过后,孩子们就开始神不守舍地东倒西歪了。步校长有些不耐烦,气急败坏地指着身后的人像扯起嗓子喊:都给我听着,别的可以记不住,大日本帝国天皇和太阳旗,还有咱们“阴主席”长啥样一定要都给我记住了,以后见了必须行礼,谁要是不行礼,轻则打你们的板子,重则抓你和你们的家长一起坐牢!

校长训完话后孩子们就依次分到几个教室里,石金义、石金信和白玉簪分在了一个班,两家的孩子打小就从没见过面,也更不知道祖辈们还有着一段生死交情。

白玉簪、石金信个头矮,被分派在第一排,俩人并排坐在一个课桌成了同桌,石金义个子高,被分派坐在最后一排。屁股刚一坐定,石金信就冲着白玉簪叫了起来:“嘿!白玉簪,你的学杂费是我爸给你交的,我妈还让我找你哪。这可倒好,我还没找呢,你就坐我旁边啦。”

“安静!”一声清脆的女声让孩子们都停下了吵闹,一个长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梳着两条漂亮大长辫子的年轻女教师站在了讲台上,女教师用带着甜丝丝京腔的国语和蔼地向学生们介绍自己,“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也是你们的大姐姐,我叫王韵芬,上课时你们要叫我王老师,下课了可以叫我小芬姐,以后在学校里老师就是你们的亲人,有啥事要主动跟老师说。”话刚说完,王老师就被人叫了出去,没一会儿,王老师阴沉着脸回来了,突然对着叽叽喳喳喧闹的学生们高声喊:“你们是中国人吗?!”

学生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呆了,立马坐好没人敢回话。王老师涨红着脸气急败坏地说:“都跟着我说,我们是中国人!”

学生们拉着长音跟着喊:我-们-是-中-国-人――。

“好”王老师定了定神,冲门外瞅了眼说:“现在由日本人给你们训话。”

话音一落,一个身材圆混矮小、脑袋硕大、带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提着一个布口袋从门外走进来,全班同学们瞬间哄堂大笑,这个老师长得简直像个猪头一般。猪头老师在讲台前,面带笑容用十分流利的东北话对学生们说:“同学们,我不是来训话的,我是来给大家送祝福的。我来自大日本帝国,叫猪饭介川,是你们的日文老师。大日本帝国和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友好邻邦,是亲兄弟,亲兄弟就要相互帮助。如今中国贫穷落后,大日本天皇号召我们要主动伸出援手,支援中国和满州国的兄弟姐妹们,大家团结在一起,共同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以后我每天都会来学校,帮助同学们学习知识,学习日语,希望你们好好学习,长大后我们一起共同建设美好的国家,实现中日亲善共荣,同学们说好不好?”

学生们有些犹豫地拉着长音回答:好―――。

这个叫猪饭的日本猪头老师把桌上的布口袋打开,双手捧出了一大捧用五颜六色糖纸包裹着的糖果说:“这里大日本帝国驻屯军特意从日本给你们带来的水果糖,收到糖的同学一定要跟着我说一句,天皇万岁,感谢天皇给我们带来的甜美祝福。”

猪头老师走下讲台,一颗一颗地给学生发糖块,领到糖块的孩子纷纷用怯弱的语音说出:天皇万岁。发到石金信的桌前时,金信忽地站起身高高地伸出手大声喊:“天皇万岁,天皇万岁。能给我俩吗?”

猪头老师乐了,拍了拍石金信的脑袋瓜说:“好,好,这个同学很好,再多奖励你两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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