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主意打定后立马付诸行动,先是通过关系找到古冶的煤矿场主,三砍两砍,最终以四千八百块大洋成交,先付两千块首付,办完土地交割手续后再付一千块,其余的一千八百块在年底前付清。回到滦州,山海以货栈全部车辆和场地做抵押,以月息一分的高息从货栈开户的“汇通银号”贷出了一千五百块大洋。马不停蹄,山海又找到李源吉。听完石山海的宏大计划,又仔细看过了山海带来的煤矿勘探资料,李源吉连磕巴都没打,爽快地答应先出一千块入股,并承诺买下煤矿后可再投入一千块作为煤矿开发资金,条件只有一个:占有煤矿的一半股份。山海心里连声骂李源吉心太狠手太毒,但没有拒绝的能力,只能咬咬牙狠心答应的下来。
只用了半个月的工夫煤矿就顺利收购下来,下一步就是如何开采了。山海将货栈生意全都交给士臻,自己带着李源吉给的一千块钱背着行李奔到古冶,全部身心扑到开矿上。随后的日子,成为货栈主人的士臻把一半的心放在货栈,另一半的心则放在荣儿身上。
自打明哲搬回昌黎县指浑村老家,荣儿的心就跟着被牵了去,姑娘家裹着小脚不能出门,荣儿只能整日里一个人囚在屋里或是垂泪或是发呆,实在憋急了就央求爹打听一下明哲的消息。士臻心里也放不下明哲,背着荣儿去河对岸的指浑村看望过两次,不看则已,看过后心里更加无奈和失望。白明哲的肺痨是不治之症,西医束手无策,中医也只能以温补为主慢慢调理。痨病受不得风寒,随着秋去冬来,天气一天天转凉,明哲刚刚稳定下来的病情又一天比一天重起来。可是病痛并没有击垮这个年轻的革命者,明哲头脑里的革命念头和手中的笔一刻都没有停歇,只要身上还有一点儿力气,他就拿起笔不停地写。在阴冷的小屋里,他书写了大量宣传共产宣传革命的文章,还想法子联系上滦州、乐亭、昌黎一带的革命人士和进步学生,小小的指浑村俨然成了传播大钊先生共产革命思想的阵地。更让士臻担心的是,县警察局近日派人搜查了白家,并警告白明哲若再不停手就以谋反罪收押。
一年前还是全家人希望的明哲,如今像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病一天比一天重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白家人的心都碎了。万般无奈,明哲爹想出最后的一个法子:冲喜。
冲喜是老辈子传下来的习俗,也是给久病不愈男人治病的法子,就是用未开化处女的阳气压住病人的阴气,未成年的小女孩儿不行,娶来的处女年龄越大阳气越旺。为了救儿子,明哲爹狠狠心把几乎全部家当都押上:谁家愿意聘十五岁以上的闺女,愿出彩礼耕地两亩和一头三岁口的耕牛。消息一传出,在十里八乡引起一番轰动,可是两个多月过去了却没有一丝回音。庄户人家不是不被如此高的彩礼开价吸引,而是谁都清楚,明哲得的是要命的痨病,闺女嫁过去就是往火坑里送,自家再穷,有谁愿意把亲闺女往要命的死人怀里推呀。不得已,明哲爹到昌黎和滦州在城门口找插草标卖女孩子的,人倒是有,开价也不过是三五块钱,可是年岁都太小,稍大点的早都被送进妓院或被大户人家买去当使唤丫头了。
听到白家要冲喜的信儿,士臻禁不住吓了一跳,赶忙找到大嫂和翠儿,要她们千万保住密不能让荣儿知道。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荣儿还是不知从哪儿得知了明哲要冲喜的消息。似乎早就有了准备,荣儿并没有吃惊和着急,而是不声不响地冷静思考了几天,待爹忙活完一天回到家,大妈伺候着一家人吃完饭,翠儿姐在热炕头哄着大虎头睡着后,荣儿才站在炕边和大家讲出了埋在心里几天的话:“爹,大妈,翠儿姐,我想好了,我想明儿个就去嫁到明哲家。”
大妈惊得“妈呀”一声,差点把端着的饭盆摔到地上,翠儿赶紧扔下孩子从炕上跳下来搂着荣儿坐到炕沿儿,急着劝解说:“荣儿,好妹子,咱可不能瞎想呀,这是人生大事,可不是小孩儿过家家。”
荣儿环顾了一圈三位亲人,冷静地说:“爹,大妈,我认真想过了,明哲对我好,我心里也只有明哲,我已经成人了,这事由我自个定吧。”
“荣儿啊,心好能当啥用呀。”大妈放下饭盆拉起荣儿的手说:“他明哲都是个快死的人,咱可不能往火坑里跳呀,没准儿一过门就得守寡。”
荣儿泪水忍不住从眼眶流了下来:“大妈,我打小就没妈,您就是我的亲妈。我知道你们心疼我。你们不用劝了,我主意已经定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士臻突然“啪”地手拍在炕桌上,发狂地冲荣儿大喊:“你眼里还有你爹吗?!嫁给那个痨病鬼?门儿都没有!告诉你,那小子还是个革命党,官府抓捕的命犯,病不死也得让官府给毙了,嫁过去就是个寡妇,你傻呀,这些年我白养活你啦?!”
荣儿从没见过爹如此愤怒,但她并没有被爹的暴怒吓住,而是面不改色继续冷静地说:“爹,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是您和大妈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女儿如今长大了,不用你们再操心。我的命是我自个作下的,守一辈子寡我不怕,生死都是我自己的事儿,这辈子我心里只有明哲,哪怕就是跟他一天也中。”
“不中!”士臻厉声回绝:“这事儿没的商量,婚姻大事爹必须要做主。”
“身子是我的,我爱嫁谁就嫁谁。”荣儿忍不住站起身和爹顶撞起来。
“你敢?!”士臻指着荣儿的鼻子高声喝道:“你要敢出这个门我就打断你的腿!”
“打吧,就是死我也是白家的鬼。”荣儿昂起头直视着爹。怒不可遏的士臻终于爆发了,抡起胳膊冲着荣儿脸上狠狠就是一巴掌。荣儿一下子被打蒙了,捂着脸愣了一下,“啊——”的一声疯了似地冲出屋门。大妈一把没拽住,回头瞅见士臻跳下炕要从屋门后抄起顶门杠,就赶忙抱住士臻的腰哭着喊:“老天爷呀,要亲命啦,快住手吧。”翠儿顾不得被吓醒大哭起来的大虎头,趿拉着鞋追出屋,大妈也扔下士臻跟着追了出去。
炕上大虎头的哭闹声一下子把士臻从暴怒中拉了回来,他呆坐在炕头双手掐住太阳穴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屋里孩子的哭声和窗外传来的一阵阵犬吠声让他从暴怒中渐渐清醒过来,心里的怒火狂涌过后他又陷入到悔恨和自责中。荣儿出生以来他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碰了,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长大成人,从没大声呵斥过更没敢动过一手指头,刚才的一巴掌是不是会将二十年的父女亲情扇尽?自由恋爱自主婚姻曾是自己的向往和追求,怎么一落到女儿身上自己又要出尔反尔呢?可是,眼瞅着女儿向火坑里跳,眼瞅着女儿的人生面对一场悲剧,做父亲的怎能不劝她悬崖勒马拉上一把?!女儿一定是要渡过滦河追寻她所谓的幸福去了,是追过去把她强行拉回来?执拗的女儿会不会选择以死明志?是不是该任由她撞过南墙后去再规劝她迷途知返呢?士臻站起身又坐下陷入无尽地矛盾之中。
大嫂和翠儿失望地回来了,翠儿忙着哄哭得差点背过气的大虎头,大嫂则急切地询问士臻该咋办?是不是天亮过河找白家要人?士臻沉思过许久后叹出口气说:“唉,路是她自个走的,是生是死是悲是喜,随她去吧。”
荣儿冲出院子并未跑远,而是哭着找了处墙旮旯角躲了下来。入夜的寒气让衣着单薄的她冷静了不少,摸着还在火辣辣刺痛的脸,荣儿激烈跳动的心慢慢平缓下来,甚至开始悔恨自己的莽撞行为,她在心里一直都没有恨爹,更不会怪罪爹,她知道父亲的愤怒是为了她好。她十分明白明哲现在的处境,重病在身命悬一线,还是官家抓捕的要犯,父亲怨她骂她拦着她,是怕她受到明哲的连累,怕她下半辈子受苦受罪,此时,知道自己的一时冲动给全家惹下了塌天大祸,爹的病是不是会复发?他后半生是不是会清苦潦倒?她觉得自己太自私,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却给爹留下一生的痛苦,她实在对不起爹。但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了退路,为了自己心底的爱,只有坚决地走下去。听着大妈和翠儿姐“荣儿――,荣儿――”紧一声慢一声越来越远的呼唤声,荣儿擦干泪水、壮起胆子,摸黑儿朝滦河东岸方向走去。
第二天天刚亮,荣儿蓬头垢面地闯进白家大门。没等全家人醒过味来,荣儿就坚定地说:“我是来和明哲结婚的,马上办!”
明哲爹立马猜个大概,荣儿一定是逃出来的,虞先生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但是为了救儿子的命,已容不得多想。看着炕上已气若游丝双目紧闭的明哲,荣儿只求尽快成婚,唯一的条件是明媒正娶。明哲爹立马满口答应一定正娶,婚礼明天就办,而且响当当亮堂堂地办。明媒之事只能免了,因为此时找媒人说亲已经来不及,即使上门提亲万一被虞家打出来,好事就全毁了。事不迟疑,一家人立马分头忙碌着操持起来。荣儿先暂住到村西的明哲的二姨家;明哲爹先将到村里财主家央求着两亩薄地抵换来两块大洋,接着赶到滦州城里去请鼓乐响器班子和八抬花轿,顺路买回两坛喜酒和两捆红衣炮仗;明哲娘找来村里的四五个全活女人,不分昼夜赶制出两套里面全新的被褥和一对新人的新衣新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城里的六人响器班子和八抬接亲花轿就赶到白家,明哲爹没管是不是良辰吉时,招呼赶紧敲鼓奏乐、燃放炮伏,迎亲队伍热热闹闹赶到村西明哲二姨家接亲。此时的荣儿已是红袄红裤一身新娘装扮,二姨一早已经给她开过脸,又将长长的头发梳到脑后盘成圆圆的发髻。出门前,二姨端上一碗热腾腾的“福面”,这应该是出门子前母亲端女儿的。按习俗,吃了福面,富了婆家穷了娘家;不吃福面,穷了婆家富了娘家。女儿要吃半碗留半碗,以示对婆家娘家一视同仁。荣儿看了看“福面”没有接过,此时她根本吃不下,也不想因为世俗而再伤到父亲。在响亮的鼓乐声和乡亲们的簇拥下,盖上红盖头的荣儿走出屋门坐上花轿,怀里紧紧抱住压轿童子,一声“起轿”后,迎亲队伍开始围着村子转了起来。整整转过六圈直到日上三杆后,坐在花轿里被颠得昏头转向的荣儿被迎进白家。
婚礼由白家的长者白四爷主持,明哲身体虚弱得已不能下地,只能由本家的堂妹代行婚礼仪式。在院子里一拜过天地又二拜过高堂后,白四爷喊出:夫妻对拜。表妹刚要转身给嫂子行礼,荣儿突然掀开盖头站起身,对明哲爹妈说了句“我要拜自己的夫君”,然后就径直走进正屋。
荣儿来到炕边,看着身着簇新的红袄黑裤双目紧闭静静躺在炕上的明哲,荣儿强忍住泪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跪在炕上拉起明哲的手深情地说:“明哲,我现在就是你的新娘子了,睁开眼看看我吧。”
明哲没有睁眼,嘴角抽搐了两下没有吱声,泪水像泉水似地从眼角涌出。
(四)
女儿的出走像是抽去了士臻的脊梁骨,几天来他一直都混身瘫软地躺在炕上,除了每天送进来面汤或米粥的大嫂,他谁都不想见,对他来说,所有人的安慰和目光都是在对他讪笑和羞辱。自己唯一的亲人、后半生唯一的依靠离他而去,只是为了追求一份幼稚朦胧的爱,为了一个已形同枯槁的病鬼,就毅然决然地抛弃自己至亲至爱的父亲走了。士臻的心在滴血,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反复质问着: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这么失败?!幼年失去父母,几乎是在孤独和无助中成长;青年学业无成,成了城内外嘲笑愚弄的对象;本想鼓起勇气拚出个新天地,却是以送上像父亲般大哥的命而告终;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自己唯一的亲人荣儿的背叛。每当看到翠儿和山海搂着大虎头亲昵的情景,士臻曾时常憧憬自己的晚年:荣儿嫁个好人家,生上一堆儿大胖外孙子孙女儿,孩子们全由姥爷带着,自己开个家庭学堂,把大半生积累的学识全都传授给孙子们。可是如今一切都化为泡影。此时此刻士臻眼前浮现出一幅可怕的场景:面色枯槁的荣儿在阴冷的破房里守着寡,而自己则无依无靠地冻僵饿死在滦州街头。活着,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他想到死,最好能够体体面面地死。在死法的选择上士臻思来想去,死亡的极度恐惧让他整夜不敢闭眼,不敢再想下去。一样是走入另一个世界,眼前不是还有一条大道吗?一个空灵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回荡起来。士臻猛地坐起身,眼前像暴雨过后从云端钻出了一缕亮丽的阳光,心里顿时豁然开朗。
荣儿出走五天后的清早,窗棂上刚刚显出微白,士臻就起身下炕,认真地梳洗了一遍,换上出门时才穿的深灰色棉袍。大嫂听到屋里有响动,推门看到精精神神站在炕边的士臻吓了一跳,忙磕磕巴巴地问:“老,老二呀,你,你没事儿吧。”
士臻平静地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说“没事。嫂,我要出趟远门。”
“啥?”大嫂吃惊地问:“这是要去哪儿?”
士臻没有理会大嫂的问话,而是继续说:“以后家里的事你多担待些,方便的时候给荣儿带个话,让她在婆家好好过,别惦记着我和家里。”
大嫂似乎感觉出什么,正要追问,突然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屋门“咣”地一声被撞开,货栈的两个伙计猛地闯了进来,其中一个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见到士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虞先生,不,不好了,咱栈上的车,全让官军,让官军给征走啦,这是留下的借条。”
“啥?”士臻本能地瞪起了眼,接过纸条在炕桌上铺平,只见上面潦草地写着三行钢笔字:
征调令
因战时需要,兹征用你处汽车一十一部,用后即还。
中华民国安国军第三军八旅五十七团
“就这?也没个签名和章啥的?以后找谁要去呀?!”士臻抖落着纸条冲着俩伙计大声埋怨起来。
“这还是俺们躺在车底下抱着车轱辘死气巴拉地求他们才写的呢,他们来了三四十号人,俺们跟那个当官的说老板不在等老板来了再说,他们根本不听,还砸了俺两抢托子,硬是把车都开走了。”
士臻张开嘴刚想再说话,猛然像是想起什么。他收起紧张的脸孔把纸条递给伙计,放缓口气和蔼地说:“唉,这事儿你们去找山海,石掌柜说吧。”
“啥?”伙计不解地问:“石掌柜不是在古冶矿上吗?栈上不是虞先生你做主吗?”
“我要出趟远门,以后栈上的事就不要找我了。”说完,虞士臻镇静地拍了拍棉袍,留下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罢!也罢!”然后,在大嫂和伙计疑惑吃惊的目光中大步走出屋门。
清晨的阳光从东方的滦河大铁桥顶上斜射过来,将虞士臻的身影照得足有一丈多远,显得异常挺拔和修长。
“当—-,当――,当――”,三里开外横山上大开觉寺的晨钟均匀地响起,像是在召唤各方迷途的行者。虞士臻挺起胸沿着站前街向西北方向巍峨的横山大步走去,再没有回头。
他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