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坎儿没理会年纪几乎和自己一般大的虞大叫他什么,挥挥手准备让虞大离开。爱热闹的翠儿开口说:“爹,叔,你们等着,我到外面给你们观敌瞭阵去。”说着就要向院外跑。大坎儿一把扽住翠儿的胳膊,大声喊:“站住!你个疯丫头,这两天要是敢出院儿门一步,我就打断你腿。”接着,又冲着身后的石头喊:“去,去外面瞅瞅有啥动静。”
“哎”石头爽快地答应着,缩回草料房去取厚棉袄。这两天车站净过兵车了,客车货车全停,货栈基本上没了活计,石头每天除了挑两担水、喂喂牲口,就是猫在牲口棚里等饭吃,听到大坎儿招呼,石头正愿意出去透透风,就披起棉袄要出门,大坎儿跟着嘱咐道:“长点心眼儿,别让人把你辫子绞了去,像个秃尾巴鸡似的就别他娘地进家门。”石头把辫子往脖子上一盘,冲着被爹扽得牢牢的翠儿乐了乐,兴冲冲地出了院。虞大也向大坎儿作了个揖跟在石头身后向家赶。
(四)
一大清早儿的滦州城,四门、县衙、阁上和车站前都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大家发现,城墙上、城门口、街口、车站前都站着胳膊上系着白布条、荷枪实弹的士兵,滦县衙署大门前高高的旗杆上原来一直悬挂的黄色团龙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白色大旗,旗中心用黑墨写了一个斗大的“义”字,县衙署大门上也挂上了一块白底黑字的“滦州军政府”牌匾。在城中心“阁上”城隍庙的大门上,高高地挂出了“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大汉滦州光复“的巨大条幅,以此对外宣布起义的滦州废止了满清宣统的年号。滦州城四个城门大开,城门外墙上贴出了《告全城同胞书》。几个剪了辫子的共和会会员分别站在城门口大声向聚集过来不认字的民众朗读着:
《告全城同胞书》
革命军起,驱除满清。兹将大义,布告人民。蛮族跶掳,夺我中国。民生无依,惨受暴虐。肆彼淫威,滥施杀戮。租税抽剥,弄罚苛繁。贪官污吏,毒如豺狼。内则肆虐,外则招侮。割地弃民,旦夕不保。嗟我同胞,死伤憔悴。同心合力,吊民伐罪。万众一心,各省纷起。军立政府,合群共治。义师所指,威武维扬。驱除跶掳,还我河山。维我父老,与诸弟昆。激发忠义,除旧布新。战士奋勇,闾阎馈粮。拯民水火,取彼凶残。以申天讨,风起云从,其各自勖,成此大功。
石头跟看热闹的人群在城里四处转,似懂非懂地听了会儿共和会员们的讲演。己时刚过,县衙方向忽然传来了一阵阵嘹亮的军号声,人们呼喊着“过兵喽,看过兵喽”向县衙涌去。石头随着人流涌到县衙附近,远远地看到一队队扛着枪的士兵在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带领下,迈着整齐的步子从东城门开进来,沿着东街行进到阁上,再从北城门出城,所到之处,看热闹的人群纷纷高声叫着好,队伍过完后喧闹的人群也跟着渐渐散开。石头正准备随着人流去城北转转,忽听到城中心阁上方向又是一阵嘈杂,石头随着人群追了过去,只见几个剪了辫子的年轻人正将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人按倒在地上,一个年轻人耀武扬威地晃悠着刚从中年人后脑勺绞下来的辫子,中年人满脸泥土、头发纷乱地趴在地上,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摇着脑袋喊叫着:“没法活啦,啊――。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啊――啊――”。
晃悠着辫子的年轻人乐着冲大家喊:“看到了吧,这就是满狗的下场,咱们大汉人从今往后站起来啦,满狗们全都滚出中国去!”
石头仔细端详趴在地上的中年人看着有些面熟,抬头一看眼前的店铺挂着“瑞丽华”招牌,一下子了认出来了,这人就是“瑞丽华”布店的金掌柜。“瑞丽华”是滦州城里最大的绸缎商号,听说是京城的一个皇族大官出资开办的,“瑞丽华”只做官员和富人的生意,店里全都是从京城和天津进的最时髦、高档的绸缎毛呢布料,店里还高薪聘请了天津的裁缝师傅,裁一件旗袍不算布料钱,动辄也得十几块大洋。平日里,“瑞丽华”的金掌柜在城里街上都是鼻孔朝天出气,从没正眼瞅过人,对店里的伙计也是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但只要是有达官贵妇一进店,金掌柜立马腰就弓了、头就低了,脸上瞬间堆满笑褶子,一口一个“您哪、您哪”地撇起京腔儿,有人传着说金掌柜曾在宫里当过太监,下边是光板儿,街坊邻里的人家都厌恶他那副奸滑相,私下里给他起了个外号“金姥姥”。
看热闹不赚事儿多。金掌柜一阵阵的嚎叫引来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百姓,忽然有人喊了声“扒他裤子,瞅瞅金姥姥是不是个太监”。大伙跟着起哄兴奋地“嗷――嗷——”叫了起来。两个胆儿大的年轻人上前扒金掌柜的裤子,金掌柜双脚拚命地踢腾,裤子还没扒下来,忽然后面又响起一片躁动,只见几个人闯进店里扛起布捆子就向外跑,大家见状“呼”地一下全涌进了布店,你争我抢地疯抢起布料子来。一眨眼的工夫,布店柜台就全空了。石头跟着人群挤进店里,四下一看,一条布丝儿都没剩,连穿衣镜、桌子、椅子,只要是能搬动的也全都让人搬走了。石头捡起一顶被人踩在地上半新的瓜皮帽戴在头上,实在没得可拿,就顺手抄起靠在店门口的两块门板扛在肩上向街外走,刚走几步,就听得城北方向传来“啪――啪――”几声清脆的枪响,接着有人喊“官军打过来啦――,大都督跑啦――”。看热闹的百姓没人闹得明白谁是大都督,更不知道大都督为啥要跑了,反正是热闹,大伙就又像着了魔似的蜂涌着奔向城北。石头本想跟着人群去看看热闹,忽觉得肚子咕咕噜噜地叫起来有点饿,肩上还有两块碍事儿又舍不得扔的门板,就随着人群涌出北城门向车站方向走去。
虞大急冲冲地赶回家,一进院门就看到媳妇正盘着小脚坐在院里的小碾盘上抹眼泪呢,忙问:“咋儿啦?”
一见到自己丈夫媳妇立马站起身哭着说:“妈呀不好了,老二跑啦。”
“咋儿着?绑地实实着着的个人给跑啦?”
大嫂边抹眼泪边絮叨起来:“俺看老二嘴堵得难受,就把堵嘴的破布给拽了出来,老二说口渴让俺给整口水,俺出去到水缸揪水,也就一眨嘛眼儿的工夫,知不道老二怎地就把绳子鼓捣开从屋跑出来了,俺去拦他,他一下子把俺推了个仰八叉就给跑啦。呜呜——”
“唉,你个败家娘儿们呀。”虞大懊恼地直拍大腿:“人朝哪儿跑啦?”
“俺哪儿知道呀,出门就没影了,呜呜——。”
“中啦中啦,荣儿呢?”虞大不耐烦地问。
“屋里儿睡着呢。”
“你给我把孩子守好了,要是荣儿再有个三长两短儿,我就把你剁吧了喂狗。”虞大气急败坏地挥着巴掌在媳妇头上晃了两晃,然后又急匆匆地转身出家门朝城北的车站奔走,想再去找大坎儿寻个主意。
士臻人瘦有瘦的好处,大哥绑得虽紧,但细胳膊瘦脚的他使劲儿晃弄几下,胳膊腿儿就从棉袄棉裤里挣脱了出来。推倒大嫂跑出家门,他怕耽搁了革命的大事,没多寻思就一溜小跑着直奔车站而去。沿途成群结队胳膊上绑着白布条的起义军和站在高处大声宣传的共和会会员们把虞士臻看得热血沸腾。刚出北城门,就撞上了扛着门板出城的石头。一看到头发散乱、跑得满头是汗的虞士臻,石头惊得喊了起来:“妈呀?!虞先生,你?你怎么跑出来啦?”
虞士臻顾不上搭理石头,“哦”了声就接着赶路。石头觉得这里面一定有啥嘎咕事儿,忙扛着门板追在士臻屁股后面跑起来。俩人一前一后一路小跑着赶到车站小广场,虞士臻四处寻了寻没有见到夏剑卿的身影,就手捂胸口喘着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此时,他觉得自己是一名骄傲的共和会会员,是有革命军撑腰的革命人,不能再犹豫和彷徨,应该主动大胆地走进车站和站上的头儿交涉接管事宜,兴许夏剑卿他们早已经进去了。虞士臻鼓起勇气走到把守车站门口两个胳膊上绑着白布条的士兵面前,说明自己是共和会来接管车站的,剪掉辫子的蓬乱头发就是最好的身份证明,士兵很客气地把他让进车站,跟在后面的石头也赶忙扔下门板跟上说是一起的,此时虞士臻才发现身后一直跟着的石头,觉得身边多个人能壮胆儿,就招呼了一声让石头也跟了进来。
站台里空荡荡的,除了几个站岗的革命军士兵再没有人走动。别看虞士臻在站上已经工作了小半年,除了报到时找过李大人一回,就也再没敢到过车站办公区,更别说去站台西边的站长小套院儿了。他壮起胆子走进站长小套院,来到挂着“站长室”的屋门前,捋了捋头发、拍了拍身上的土,回头看了一眼紧跟在身后虎虎实实的石头,深出一口气定了定神儿,这才挑开门帘儿敲了三下门。屋里还真有了动静,传出一声“请进。”
虞士臻推开屋门,只见一个中等身材、身着深灰色西装、外披黑色西式大衣、嘴里叼着烟斗的清瘦男人正斜靠在桌前思考着什么,虞士臻定睛一瞧,竟然是李源吉!他怎么会在站长办公室?
看到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虞士臻还有跟在后面愣头愣脑的石头,李源吉略带不解地问:“噢?是虞先生。怎么?辫子绞啦?!找我有事吗?”
虞士臻瞬间脸红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李,李大人,我、我现在是共和会的会员,是来革、革命的。”
“噢?”李源吉嘴角微微翘了翘,露出一丝不屑:“你也是共和会的。我这儿早被革命军占领了,你们还要革啥命呀?”
“我是白雅雨先生派来车站宣传革命的。”虞士臻鼓起勇气,几乎是大声喊了出来。
李源吉看了一眼呆呆地站在虞士臻身后的石头,笑着说:“你也是共和会的革命党吗?”
“啊?嗯,嗯呐。”石头瞅了眼虞士臻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好,革命是大势所趋。两天前雅雨先生来过这里,我们谈得很投缘,我支持你们的革命。”
“啥?白先生来过这儿?那,您也是共和会的?”士臻吃惊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兴冲冲地伸出手想握住能够称为同志的李源吉的手,李源吉退后半步像是不经意地把手背到身后,脸色微沉下来说:“我没有参加共和会,但是和你们的白会长是神交已久的朋友。车站和滦河大桥都已经被起义军占领了,站上目前主要是安全保卫,没啥要鼓动宣传的,我建议你们不要扰乱车站的秩序,最好到外面的站前广场找人多的地方去宣讲宣讲革命。可以吗?”
虞士臻觉出李源吉阴沉脸色的变化,赶紧一边顺从地“哎哎”答应着,一边拉了一下石头的袖子俩人迅速出了屋门。二人悻悻地溜达出车站来到车前小广场,石头忽然想起自己肚子还饿着呢,就对士臻说:“虞先生,都饿了大半天了,要不先到我家吃口饭吧。”
士臻也觉得肚子饿得有些发慌,但低头瞧着自己这身儿腌臜打扮实在难以见人,就随口说了句:“你回吧,我还要在这儿等个人。”
石头被咕咕叫的肚子催促着没心思和士臻多唠,就“嗯”了一声急匆匆往货栈走去。
孤单单的虞士臻犹豫地踱着步子走到小广场边,靠着块青石栓马桩坐下来。原本嘈杂热闹的车站前,除了两个戴着白布条持枪站岗的革命军士兵,四处空荡荡的已阒其无人,只有两三只乌鸦立在光秃秃的大槐树枝头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沙哑惨人的嘶鸣。已是时近黄昏,绛黄色冰冷的夕阳从西边斜射过来打在自己的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见不到夏剑卿,听不到振奋人心的喧闹声,虞士臻从心底里忽然升出了一种莫名的凄凉。昨晚狂躁喧嚣的热情嗖地消失得一干二净,本以为在梦里反复出现的翻天覆地、轰轰烈烈的革命,眼下感觉变得好像是一出无聊的闹剧,自己更像是其中的一个不知羞臊的小丑,猥琐、尴尬地在空旷的舞台上胡乱蹦达着——。想着想着,他习惯地抬起手想捋一下自己脑后的辫子,手一空只抓到毛糟糟的一蓬乱发,心里顿感一惊,不禁打了个寒颤。正在胡思乱想着,忽听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只见虞大跑在前面,大坎儿和石头跟在后面冲着他赶过来。士臻两手撑起身子想逃走,但两腿酸麻得动不了地儿,虞大紧跟一步上前死死地按住士臻肩膀,哭着说:“老二呀,你是着了啥魔啦?咋儿这么傻呀。”
士臻甩了两下没甩开,只好又坐在地上。大坎儿伸手揪住士臻的脖领子,猛一用力将他像拎小鸡子似的一把拎了起来,恶狠狠地说:“你瞅瞅你像个啥样?!还长出狗胆反起朝廷来了,丢人不!走,给我回家去。”话声没落,拎起士臻就走,虞大、石头赶忙跟上,仨人连扯带拽地拉着士臻向货栈走去。
士臻已无力反抗,只能嘴里无助地嘟囔着“放开我,放开我”踉踉跄跄地被拉进货栈大门。大坎儿径直把士臻拎进牲口棚,对石头说了句:“给我看好了。”然后又冲着虞大摆摆手:“你回吧,在我这儿关他两天,保准儿跑不了。”
随着夜幕降下,喧闹了一天的滦州城寒夜中安静了下来。原来三五成群地聚在街口,揣着手、跺着脚一起分享白天发生的趣闻杂事儿的百姓街坊们,也都在阴冷寒气的逼迫下躲回到屋里。可谁都没料想到,就从此时开始,弥漫着血色和杀气的阴云正在悄悄地裹挟住滦州城。
滦州起义的当天,革命军首领们发现原定赶来支援的东北蓝天蔚、山东冯玉祥等几路大军都未能如期会师,滦州义军突然成了一支四面无援的孤军。面对突然生变的紧急情况,王金铭、白雅雨等义军首领临时决议,冒死一搏,剑指京城,拚个鱼死网破。起义军中由铁血队、炸弹队组成的敢死队员们连夜登上火车,冒死西进。但未及预料的突变发生了,起义军中的三营管带张建功临阵叛变,一面派人向袁世凯告密,请求派兵围攻义军,一面带领三营官兵趁夜攻入城内。叛军首先包围了共和会办公地滦州县衙,将几十名正商议如何守城的滦州共和会首领和核心会员一网打尽。同时严守四门,等候与从唐山急速赶来的官军援兵里应外合。后院起火、措手不及的义军赶忙纠集力量连夜仓促攻城,一时间,枪炮声和喊杀声响彻了滦州城内外。但义军毕竟是乌合之众,指挥不力,联络不畅,几次攻城不下,军中士气逐渐消沉,一部分士兵开始哗变,一部分士兵又临阵脱逃,剩余不多的义军残部只好向车站集结,另做打算。
夜晚从滦州车站乘车西征的义军刚到行驶到十来里地之外的雷庄,就被急速赶来的官军合围,义军终因寡不敌众被清军剿灭,王金铭等义军首领被当场杀害,带领义军残部的白雅雨先生突围时也被俘获。永平总兵王怀庆亲自审讯,提出只要给清廷下跪就可免死。白先生冷笑着以诗作答:
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革命当流血,成功总在天。身同草木朽,魂随日月旋。耿耿此心志,仰望白云间。悠悠我心忧,苍天不见怜。希望后起者,同志气相连,此身虽已死,主义永流传。
面对着这个视死如归、绝不下跪的鸿儒高士,王怀庆残忍地下令砍断了他的双腿,白先生双手撑起身体依然昂头大笑,高呼共和万岁。穷凶极恶的王怀庆命人将白先生倒挂起来,亲手砍下了这颗高贵的头颅。
(五)
一夜像爆豆子似的枪炮声把虞大的心揪到了嗓子眼儿,几次想出去看看都被哭着的媳妇给死死抱住。天刚放亮,枪声也渐渐稀疏,虞大就忙不迭地出门奔向城北,想尽快到通达货栈看看生死未卜的弟弟。刚走到“阁上”,就被一群荷枪实弹的官兵给拦住。还被晨雾包裹着的滦州城屠杀已经开始了。
急于在朝廷面前表功的三营管带张建功,在凌晨就命令士兵将夜里抓获的共和会首领们全部五花大绑,押解到城中心的“阁上”,原准备按谋逆罪在午时三刻全部“凌迟”处死,但又觉得凌迟太慢,也怕城里残余的共和会员暴动抢人,就当场下令就地将全部共和会首领挨个破腹剖心。随着一声声铜锣的响起,共和会会员们被押解着到“阁上”城隍庙前排成了一排。虞大挤在围观的人群中焦急地挨个查看着,心里默念着千万别有弟弟士臻。忽然,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士臻最要好的同学夏剑卿!和其他被捆绑得像棕子一样的共和会员们一样,夏剑卿脸颊肿胀,嘴角边不时流淌出鲜红的血浆,为防止会员们沿街呼喊口号或在行刑时吼叫,士兵们已将他们的舌头全部割掉。行刑前,一部分会员已被折磨地昏死过去,醒着的会员们则一个个从瞪圆双眼里冒出惨人的怒光。夏剑卿和几个共和会员坚决不跪,官兵就用枪托狠狠地将他们的腿骨砸断,然后用砍刀逐一剖出突突冒血的心脏,串在竹杆上齐刷刷地摆在街道的中央。一时间,浓烈的血腥味充斥了整个“阁上”,几十名共和会会员的鲜血向溪水一般沿着东西南北四条街道流到了一里外的城门口。
集中屠杀刚一结束,城内官兵就又开始挨门逐户地搜查共和会员和暴民,只要见到没有辫子的男人,不论缘由,一律当场砍头。外来的官军哪儿分得清谁的辫子是主动剪的还是被逼着剪的,这下可苦了金掌柜等这帮子昨个刚被强按着绞了辫子又被当众羞辱的满族富人,各家老小无论怎么哭天喊地、跪地哀求,也根本劝不动已杀红眼的官兵,一个个被硬生生地拖出宅院,在当街砍了头。
虞大被眼前的血腥屠杀吓得腿肚子都转了筋,壮起胆子挨个查看着被惨害的共和会员,发现其中没有士臻,提着的心放下一半,急忙挤出人群再赶向北城门。但官兵已将城门紧闭,从城北绕到城东再到城西,四门紧闭还是出不了城,虞大只好一路躲闪着杀红眼的官军跑回了家。一进家门,就见媳妇抱着荣儿被三四个拿着枪的官兵和一个手持砍刀的军官围在院中间,虞大忙上前给军官作揖说:“各位老总,抬抬手,抬抬手,俺们是小老百姓,家里没有暴民,昨晚一直闷在家里,没犯啥事儿。”
提刀的军官转身把刀架到了虞大脖子上:“你是共和会匪首虞士臻?”
虞大吓得嘴里秃噜出实话:“不,不是,俺是他哥,士臻几天没回来了。”
军官举起刀喊了句:“逆首直系,一概诛杀。”话声一落,两个士兵过来将虞大双臂按住,拖向了院外。刚到门口,两人就将虞大按倒在地,一个士兵上前抓住虞大的辫子向前猛地一拉,拿刀的军官举刀就砍,虞大没有叫出一声就瞬间身首异处,血柱从脖腔直喷到街对面的墙上。拎着辫子的士兵将虞大的头颅悠了两圈儿又甩进了院里,头颅咕噜噜地滚到了大嫂脚下,紧紧搂着荣儿的大嫂被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吓得瘫倒在地上。
城里城外一夜的枪炮声也让一向沉稳的大坎儿也没敢合眼,天亮后又传来城里进行大屠杀的消息。官军正在从城里向城外逐门逐户地搜查革命党,过不了多久就会搜查到通达货栈,如何处置关在牲口棚里的虞士臻,大坎儿着实犯了难。石头想出把士臻偷偷送进日本兵营躲躲的法子,但到兵营附近一查看发现,共和会闹革命的这些日子里,小日本子的兵营异常地谨慎,在通往兵营路口高高矗立起“日本国军事要地,中国人不得靠近!”的大块中文警示牌,兵营所有大门紧闭,四面围墙内外加派了荷枪实弹的岗哨,别说进兵营了,石头刚走到通向兵营的路口,站岗的日本兵就又拉枪栓又呵斥地让石头马上滚开。大坎儿叼着烟袋在院里来回转了十来圈儿,还是没有主意,万般无奈,只有去找李大人李源吉。容不得多思索,大坎儿操起一捆麻绳将士臻牢牢绑了起来,又反复嘱咐石头和翠儿娘一定看住,然后自己急匆匆赶去车站。
头天义军占领车站时,除了站长吓得连夜乘车逃走,总工李源吉还有票房、站台的员工和路警们都坚守在各自岗位没有随便走动,昨晚义军一撤,城里城外官兵开始疯狂地杀戮,站上的员工哪儿还敢待在这是非之地,大家都纷纷逃命猫回家里静观着局势的变化。车站候车室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四处冷清得叫人害怕。大坎儿穿过候车室走进站台,看着一排门户紧闭的房子有些无所是从,不知道李源吉住在哪儿,更不认得每间房门上挂着的牌牌上写得啥,就只好大声喊了起来:“李大人,李大人。李源吉大人。”
没过一会儿,李源吉从站台西侧不远处的小套院里走出来,没多寒暄就带着大坎儿进了他的客房。李源吉直截了当地问:“恩兄,这时候找我一定是有急事吧。”
“是啊,李大人,救命的事啊。”大坎儿简单叙述了藏匿士臻的过程,求李源吉给出个主意。
李源吉不假思索坚决地说:“虞士臻犯的是谋逆朝廷的大罪,你藏匿朝庭要犯是要满门抄斩的,我劝您还是尽早把人交出去吧。”
大坎儿一听立马瞪起了眼:“啊呸!我吴大坎儿能是那种人吗?你瞅好了,这口吐沫吐出来就是根钉,要杀要剐随他来,虞士臻我是救定了。”话音没落转身就走。
“恩兄留步。”李源吉叫住大坎儿,叹了口气说:“好吧,我佩服恩兄是条重情义的汉子,这样吧。”说着,转身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件东西递给大坎儿,“这块银牌是袁世凯、袁大人当年赏赐给我的,你拿上它,要是有官兵搜查你就拿它挡一挡,如若不灵,那就听天由命吧。”大坎儿犹豫着接过银牌,没道声谢就气冲冲地出了套院。
一连几天,这块不起眼的银牌还真起了作用,挡住了三、四拨儿过来搜查的官兵和趁火打劫的散兵游勇。暴乱刚过,城门一开,吴大坎儿就让石头赶紧去给虞家报个平安。进了虞家才得知虞家已经遭了大难,这两天邻居们刚帮着大嫂简单料理完虞大的后事,空荡昏暗的屋里只剩下大嫂搂着荣儿躲在炕角哭啼。石头顾不上多想,抱起荣儿搀着大嫂回到货栈。
眼瞅到了年根儿,就要过年了,可滦州城内外没有一丝过年的喜庆劲儿。滦州城大屠杀刚刚过了不到一个月,满城的血腥味还没散尽,共和会会员已渐乌黑干瘪的人头还成串儿地高悬在城门楼上,可是,让人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天又变了。农历腊月二十五,小皇帝的母亲隆裕太后突然宣布大清国皇帝溥仪退位,延续了二百六十八年的大清朝终于完蛋了。袁世凯任临时大总统,组建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大中华共和了,革命竟然成功了。
吴大坎儿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把革命党杀得片甲不留,老百姓们刚刚又安安生生地过上平静日子,这大清国怎么说完就完了呢?亲眼看着县衙前悬挂的黄龙旗被扯下来又换上了小孩儿尿戒子似的新旗帜,大坎儿才不得不承认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回到家里,大坎儿在炕上躺了整整一天,在翠儿娘的反复催促下,大坎儿才让石头把士臻从牲口棚放出来。看到面色枯槁的爹爹,荣儿吓得躲进了大妈怀里。大嫂哭着将近些天家里和城内发生的一切告诉士臻,士臻嗫呆呆地听完,不但没有震惊或者恐惧,而是面无表情地搂过荣儿就径直向门外走去。翠儿娘赶紧上前拦住士臻,想从他怀里夺过荣儿,再给他洗把脸换身衣裳。突然,士臻像只发疯的野狗嘴里发出一声“啊——”的低吼,然后不顾一切地抱着孩子冲出吴家。
头发散乱、面色狰狞的虞士臻像个失魂落魄的鬼魂一般摇摇晃晃地进了城,迎面的路人纷纷躲闪着他,连守城的警察都敢上前阻拦。街面上的一切是那么地熟悉而又陌生,一个个重新开张的店面还是象以往一样嘈杂凌乱,每个人都在忙碌着手头上的活计,人们头上的辫子依旧还是那么得油亮光鲜,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不由自主的两条腿带着虞士臻走到了城中心的“阁上”,街墙上、道牙子边黑紫色的血迹还历历在目,他停下脚步仔细地端详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看怀里惊恐得不敢出声的女儿,忽然“噗嗤”一声乐了出来,然后就咯,咯,咯,咯地开怀大笑,笑得无比开心。
虞士臻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