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转眼,赵德章复又把思绪从遥远的历史拉回了现实,他盯着正在大兴土木的临朔宫,一边思索一边对书童道:“你帮我记下,这次随龙舟而来的人里,旁的都不需怎么理会,但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黄门侍郎裴矩、御史大夫裴蕴、纳言苏威还有内史侍郎虞世基,这五人却必须重礼结交。父亲还在忙着梳理人脉,大哥在外不知忙些什么,这备礼一事可就着落在我和二哥身上,且由二哥主导,晚间提醒我去与二哥详细商议一番备礼的细节。但在家族之外,我私人还得再备一份大礼,尤其是那虞世基,‘选曹七贵’中只他有专断之权,将来我要踏足仕途,他对我助力极大,不可轻忽,此次送的礼物要与家中之礼错开,不得重复,且必须雅致兼容贵重、难得……”扎着书童髻的少年一边默念一边飞速记忆着,李家之事则早已被这对主仆抛之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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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李宝、晴儿等人几乎跑遍了蓟县大大小小所有的客栈,不论有无客房一听是“李氏”商队都不允入驻。过程中李宝还刻意说了谎,诈称自家其实姓“刘”,可那些客栈小二、掌管都好似认得他一样,不论怎么好说歹说就是不肯留宿。最后,一行人哭丧着脸回到了之前寄宿的客栈。
“大郎,都不肯让咱家去住,给钱都不行。而且,街面上还有流言在说,‘别看咱李家借了势,可赵家根本不把咱和所谓的势放在眼里’……”
一个时辰已经到了,李家众人赶着二十多头驴子,担着一个个装满了铜钱的大筐,此时正在里坊外等待李宝等人的消息。听了李宝等人回报后,一行人都有些沮丧。董账房见状,主动道:“既如此,某再与伙计们去寻些百姓问问,大不了多出一些钱财,总要有个落脚之地。”戴着羃?帽的赵芸茹微微点头,目送着董账房等人离开,一旁的李雪琪则又是一阵飞快心算,道:“城中民宅大多不大,每家只能住下三两人,若是比客栈论价还要再高三四倍的话,怕是……”
赵芸茹拍了拍李雪琪肩膀,没让她在众多伙计面前把结论说出来,她想了想微移莲步到了李昭身旁,轻声问道:“大郎,我等还是必须做好万全对策才是,若是百姓也不肯留宿,那时……你可有办法?破庙一事不要再想了,我自幼在蓟县长大,从未听过哪里有什么破庙。”
李昭笑了笑,执礼对赵芸茹道:“姨娘但且宽心,某必不会使咱家露宿街头的。”
赵芸茹松了口气,可心中却仍然惴惴不安,并未对李昭的允诺太过信任。或许是上次事情的转折太过突兀,仍然让她有些不真实感。李昭留在她心中的形象虽然掺杂了些许高深莫测,可仍然是之前那个眼高于顶、张口闭口都是“行侠天下”的幼稚少年。
但此时此刻,她也确实没有旁的办法可想。她在蓟县只有娘家人可以依靠,但李家既与赵家撕破了脸面,她娘家人便决计不会再为她这个外嫁女与家族交恶。
赵芸茹想到这,喃喃道:“只消一天便可,明早早点启程,经良乡到涿县便好了。良乡虽小,却是各姓混居,涿县更是卢氏所在,赵氏鞭长莫及……”
李昭蹙了蹙眉头,对赵芸茹道:“姨娘莫动此念。这蓟县,怕是某等一时半刻都走不得了。”
赵芸茹讶异问道:“这又是为何?”
为何?谁来应诉不是把所有证据准备成完整的证据链?又不是回合制游戏,出完一招就只是等着对方回应。
李昭回忆着自己昨夜的推演,没有把话说得过于危言耸听,只是挑着重点道:“既是涿郡赵氏本房出手,必已是谋划停当,怎会仅仅只是不允某等留宿便罢?若是此时出城的话,万一有个意外……”
赵芸茹顿时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否定道:“不……赵家耕读传世,岂会如此?岂会……”她忽的想到刚刚自己一行被赶出客栈时的状态,言辞顿时便变得不再那般笃定。
又是一个多时辰,董账房带着李宝等人再次返回,但带回给李昭等人的消息依旧是令人沮丧的。
“北城没有任何一家人肯留宿某等,南城那里本有几家愿意收些钱财留宿几人,可还不等某家出门,便有街头巷尾来的青皮喇虎过来叫嚣,那些浪荡子言辞凶厉,百姓们几句话便怕了,根本无人敢应。”
李昭抬头看看天色,点头道:“如此便不必多费唇舌。已近晌午,某等一直在这街头也不是个办法,先寻处地方歇歇脚,等过了晡食再说。”
李宝等人奔波了一个上午,此时已是又疲又饿,闻言登时心中安定了些许,一行人赶着牲畜浩浩荡荡离开了所在里坊。李昭没指望那些不允他们留宿的客栈会允他们前去歇脚就餐。干脆便带着众人到了东市。好在,这些摊贩们暂时没有受到赵家威胁,一众李家人在几个摊子上吃了些“婆罗门轻高面”、“见风消”还有肉粥,都是各地商贾前来兜售的特色,尤其“见风消”乃是油浴饼,让平日里缺少油水的众多伙计吃了个满足。
往日里众人来东市都是为了兜售货物,也没有多余闲暇闲逛。今日遭遇意外,除了需要看护铜钱的耿直等护院外,李昭却干脆允了其余众人在东市逛逛。琳琅满目的商品也着实令这些伙计们花了眼,再加上这两日总是在谈论自家大郎“算无遗策”“愚者千虑”,他们竟是对李昭颇为信任,一时间多少冲淡了心中的不安感。
但赵芸茹和李雪琪却并无伙计们的好心态,她们心不在焉的草草用过晡食,余下时间则全用来担惊受怕。对此李昭也没什么好主意,知道自己在她们两人心中的形象还没立稳。他只是抬头看天,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
既是交易市场,那便注定免不了纠纷和争执。
去岁,杨广先生为了彰显“中国丰饶”曾下令各地对诸番胡客在中国的酒食“例不取直”。这股免费风在各级官吏的督促下,很快便从洛阳吹遍了全国。
在涿郡这里,来自西域的胡商较少,但奚和契丹的胡商却多,部分耳目聪敏的胡客知晓了大隋优惠政策,其后自然要及时享受政策红利,于是乎常常引发大隋商贩与胡商们的矛盾。
就短短几个时辰的功夫,涿郡东市至少发生了两起胡商“霸王餐”事件,但最后仍然以管理东市的“市令”偏袒胡商而告终,只是对他们做了些不痛不痒的劝诫。受了损失的本土商贩则只能咬牙认栽,以至于现在其他商贩一见胡客经过就立刻开始收摊。
整个过程中,四周百姓、商贩们虽然义愤填膺,但无人敢出手干预。李昭也只是远远旁观,没有任何路见不平的欲望。几个得了便宜的胡商志得意满,哼着草原上的小调大摇大摆的走出了东市坊门。
直到夕阳西斜,东市人群也开始退散时,李昭才施施然起身,让李宝将散于东市的众人全都唤回来,带着众人向北城几个里坊行去。只是临出发前,他对耿直道:“耿护院,带着刀。”
耿直等护院都愣了愣,直到李昭再次沉声道:“带着刀。”他们这才看了看赵芸茹一眼,各自从驴子背上将刀具翻找出来,配在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