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烛火轻摆,勾勒出两株悬崖劲松。
这内侍不似其他内侍一般,其年已届中,脊背微微弯曲,头发稀疏而灰白。右脚微跛,行动间略显拖沓,还有则是右脸那道让人无法忽视的狰狞疤痕。
然这些却不能阻挡他久居宫廷之中磨练出的沉稳与练达气势。
此人是常德公公,自乐丰帝幼时起便伴其左右,在他潜龙时更是为其出谋划策,尽心辅佐。
低沉沙哑的嗓音是在一场大火中为救当时还是宁王的乐丰帝而吸入大量浓烟所损,佝偻的脊背、右脚的偏跛是为替当时的乐丰帝挡下一截烧断掉落的房梁所砸,至于右面那道狰狞的疤痕则是在一场战役中为救已身为太子的乐丰帝被叛军所伤。
可以说,没有常德,就没有如今的乐丰帝。
也正因此,在乐丰帝登基后,常德便被封为西厂掌印太监,专为其侦察情报、处理一些棘手麻烦,闲暇时陪其品茗下棋,每当乐丰帝遇到难以抉择之事时,他则在旁默默陪伴。
就连平日里皇后见到他都要客客气气的,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今日与禾忠良的争执属实是令乐丰帝不豫,是故,自禾忠良走后至现在,常德就一直在太和殿内伴圣。
有时他与乐丰帝不像是主仆,更像是多年老友。
毕竟友逢困厄,苦思无策之际,一切虚妄之辞,无所裨益。惟默伴左右,实更为要。
因此,自午后至夜临,大殿之内皆阒然无声,直至禾家父女俩请求觐见,方才打破沉寂。
乐丰帝回过神来,冷哧一声,“这老家伙,还真是固执,中午气朕一遍不嫌够,晚上竟带着自己闺女一起,还要来给朕添堵。”
眼瞧着皇帝好不容易平息了一下午的怒气这时又要起来,常德及时含笑问道:“那可要奴才把他们打发走?”
“算了。”乐丰帝摆摆手。
“这些个武将就跟那榆木疙瘩一样,顽固又不开窍。今晚把他打发走,指不定明晚后晚又要来,他有那闲心,朕却经不起这般折腾。这次朕倒要看看,把自己闺女都带上,他还有什么新花样。让他们都进来。”
常德了然一笑:“您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晌午禾将军的话您还是听进去了吧?”说着,他转身,迈着蹒跚的步子朝殿门外走去。
片刻,殿内响起一道雄厚声音:“微臣携幼女夜晚前来叨扰陛下,望陛下海涵!”
禾忠良携禾满叩首行礼。
“起来吧,你还知道夜晚来会叨扰朕,说吧,所为何事?”
乐丰帝看也不看他,更不耐再与他多说废话,干脆甩手让他直言。
“不是微臣有事,”禾忠良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是微臣闺女有话想与陛下请言,这才如此晚前来面圣。”
听到禾忠良这样说,乐丰帝这才缓缓抬眸,注意到站在他旁边的小姑娘。
不同于上次在宫宴上的一身俏粉,今晚禾满只穿了一身珠灰色薄裙,宽大腰身以一条松烟色布带束起,衣襟广袖上绣着寻常水粼纹,秀发仅以一根银制飞蝶簪挽起,其余钗环全无,更是粉黛未施。
普通的衣料,普通的花纹,普通的簪子。
今晚禾满的穿着打扮瞧着比街上叫卖摊贩的女儿都普通,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寒酸凄苦味儿。
若不是自己底子好,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子怕是万万不敢这般打扮。
而她这样,瞧着不像是来觐见的,更像是……来奔丧的。
“禾忠良!”乐丰帝怒道。
“微臣在。”
他冷眼瞧着殿内人,“莫不是最近将军府穷得锅都揭不开了,这么好的闺女,何以把她打扮得如此寒碜?或者,你对朕要是有何不满大可直说,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拐弯抹角地咒朕。”
禾忠良躬身行礼,“微臣不敢。”
“事到如今,你还有何不敢?”
乐丰帝实在不欲再与禾忠良攀谈,于是扭脸问向一旁的禾满:“禾大小姐,说吧,这么晚来找朕,意欲何为啊?”
“回陛下,”禾满上前一步,一脸纯真开口:“臣女只是最近闲来无事读了一本书,书中有一则故事写得极为有趣,便想着说与旁人听。然父兄又是一介武夫,听不懂其中深意,臣女刚回京没多久,对京中诸人都还不甚相熟。是以不知能讲与何人,但臣女又实在想说。”
“于是左思右想,忽就想到,这世上还有谁人能比得上当今圣上更博闻强识、明理笃行呢?而臣女又听父亲常说陛下待人极富耐心,又和善可亲,因此臣女便想迫不及待地想进宫说与陛下听。”
“又怕陛下白日里事务繁忙,这才晚上前来叨扰陛下。”
女孩声音如清泉潺潺,婉转飘荡于殿内,使得沉闷多时的大殿霎时鲜活生机起来。
听到这话,即便是方才还满脸愠色的乐丰帝,此刻怒气也如烟云,缕缕散去。
“禾忠良,”乐丰帝道:“得亏你有一个好女儿,不然,这笔账,朕就可要一直记你头上了。”
“有这么好的女儿,亦是臣之福气。”
禾忠良坦然接受皇帝对自己闺女的夸赞,刚才还微佝的脊梁,现在立马挺得直直的,脸上更是毫不掩饰的骄傲自得。
这模样令有四个不省心儿子的乐丰帝看着颇为刺眼。
“哦?”回想方才的话,皇帝询问禾满:“你爹经常在家说朕‘待人极富耐心,又和善可亲’?”
“千真万确!”小姑娘坚定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