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蕊却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尖锐的指甲几乎陷进了皮肉里面,她益发凑近,压低声音说道:“王爷,你还没想起来吗?你该想起来的!”
这个声音在此刻听起来不知为何有点虚幻,有点遥远,像是带着某种宿命般的意味,审问着他:
“还没想起来吗……还没想起来吗……为什么……要忘记……为什么想不起来!”
魔音穿耳,如同一道又一道密密匝匝的绳索,将人勒在中间,陆启的呼吸猛地一紧。
桑弘蕊咬牙切齿一般地说道:“你为什么会做噩梦,你的梦里怎么总是出现那些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我不信你从来都没想过!陛下……我应该这样叫你,你是一国之君,我是你的皇后,现在、现在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人,才是夺走了咱们一切东西的强盗!你要报仇啊,皇上!”
当头棒喝,如梦初醒,陆启心头一震,一些明明从未发生过,却清晰如昨日的记忆片段,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在他登基之前,白亦陵是他最能干得力的手下,深得信任,但随着陆启顺利登上王位,“功高震主”着四个字就像是一根刺,如鲠在喉地提醒着他,眼前这个人,知道他多少秘密,又见过他多少狼狈的时刻。
如果是别人,陆启一定毫不犹豫地除之而后快,那那个人是白亦陵,他终究还是心软犹豫了。他不想让白亦陵出将入相,他更想做的是……彻底得到这个人。
于是陆启提出,让白亦陵卸下官职入宫,他一定尽可能地给对方最大的恩宠和荣光。
印象中那是白亦陵第一次反驳他的要求,而且表情和语气都那么惊诧,仿佛这是无比荒谬的一件事。
陆启的心里一冷,语气也严厉起来:“你口口声声说效忠于朕,那又为何要把持的兵权不放?入宫有什么不好,你同样能陪伴在朕的身边伺候,还不用冒险。”
白亦陵沉默片刻,有点干涩地询问道:“陛下是觉得,臣做这些,是因为心悦陛下……想要得到您的恩宠?”
陆启冷酷地说:“难道不是吗?以前朕顾忌着你的身份,才没有点破这件事,现在朕允了,你可以入宫伺候,这该是你梦寐以求的才是!难道你还要学那些女人,欲擒故纵不成?”
白亦陵深吸一口气,单膝跪下,郑重地说道:“臣从来没有骗过陛下,现在也只能实话实说。陛下……不是所有的人为您拼命都是别有目的,遐光身为男子,也有自己的抱负,也想为君为国出一份力。”
他似乎觉得这话太过荒谬,以至于难以启齿,艰难地补充道:“我对您……从来就没有过,爱慕之情。”
这简直就是等于在当面说他自作多情,想的太多,陆启心中一瞬间涌上暴怒,这种怒气甚至超过了认为白亦陵功劳过高的不满,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诧。
他心中越气,脸上越是不露声色,让白亦陵起来之后,便不再提起入宫之事,反倒安排他攻打赫赫,与高归烈作战。
当时白亦陵以为他想通了,还很高兴来着。结果没想到陆启是有意算计,暗中与高归烈联合,使得白亦陵兵败被俘,千里迢迢回到晋国之后,随即便被打入天牢。
这事过去之后没几日,淮王起兵造反,陆启亲自平叛。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个素来散漫没有野心的侄子竟然如此善战,大军节节败退,而白亦陵身死的消息,就是在两军对峙的时候传过来的。
那个时候陆启大军被围,手下无可用之将,正在烦恼的时候,就听见外面传来急匆匆的马蹄声。
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心中突然一动,疾步赶过去,掀开帐帘一看,来的却是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小兵。
陆启心里空了一下,淡淡地说:“你有什么事?”
小兵低声道:“陛下,白……罪臣白亦陵于三日之前被凌迟处死,听说是陛下的旨意,赵大人觉得不对,要小人前来同您禀报一声,以免有心人……啊!”
陆启忽然揪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拎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说什么?你说白亦陵怎么了?!”
其实他听清了,不但听的清清楚楚,还一下子就能想到是桑弘蕊,一定是桑弘蕊假传圣旨这样做的!
她就是为了等到消息传到他这里的时候,一切都尘埃落定,无法挽回。
其实方才刚刚听到马蹄声的时候,陆启还在心里盼望了一下,那是白亦陵。
多少年了,每一次在形势最危急的时候,他总能等到那个人,与他同生共死,并肩奋战。然而这一次,人来了,带来的却是他的死讯。
不该诧异,不该悲伤,难道不是他亲手给制造了桑弘蕊这个机会吗?功高震主,本就不该再活在这个世上。
可是,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在他陷入危难的时候,不顾一切向他奔赴而来了……
一滴泪水从陆启的眼中涌出,流过面颊,打在了铐住他双手的镣铐上面。
前世,今生,他想起来了,却是多悔一次,多痛一次。
桑弘蕊看见陆启久久不语,也知道他一定是想起来了,连忙说道:“咱们两个之间过去的事情暂且不论,夫妻没有隔夜仇。可是你莫忘了,是陆屿一路杀入皇宫,夺了你的王位,他还放火烧宫,直接把我给烧死了……这人狼子野心,咱们必须要想办法逃出去报仇!”
这些结局本来有一部分没有被作者写在书中,是原书坑文之后世界的自动补足。白亦陵死讯传出之后,陆屿吐血昏迷,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率军直闯京都,誓要与陆启和桑弘蕊不死不休。
桑弘蕊殷殷劝说,就是怎么都不相信陆启会沦落到这个份上,相信他一定还有后招,而陆启的反应总算没有辜负她的苦心。
他忽地反手一把攥住了桑弘蕊的胳膊,眼中似有两道鬼火,牢牢地盯着她的脸,说道:“不错,一定要报仇。”
桑弘蕊胳膊剧痛,听到他的话却是一喜,连忙点头。
陆启冷冷一笑,凑近她耳边说道:“先告诉你一件事。你弄错了,当初烧了你宫殿的那把大火,不是陆屿放的,是我。我、想、让、你、死。”
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带着刻骨的阴寒。
桑弘蕊惊愕地瞪大眼睛,巨大的寒意顺着脊背涌上,陆启却没再给她反应的时间,扬声喊道:“赵副将?请赵副将过来,本王有话要说!”
赵副将也就是当初在原著剧情里给陆启通报白亦陵死讯的那个人,这一次他选择了跟从陆屿,但以为这位临漳王有什么要事要讲,所以很痛快地就过来了。
陆启不等询问,飞快地对他说:“赵副将,你仔细看看。我手里抓着的这个女人是桑弘蕊,也就是当初闹市纵马,把你十岁的幼妹活活踢死的那个女人,本王恰好看见了她,交给你了。”
赵副将先是一惊,然后他仔细地打量着桑弘蕊,发现陆启果然没有骗人,脸色瞬间就阴沉了下去。
他压抑着愤恨,拽住桑弘蕊的头发,在尖叫声中将她拖起来,又警惕地看了陆启一眼,冲他说道:“王爷,不管怎样,我可不能放你。”
陆启点头,简短道:“让她死的惨点。”
赵副将一愣,随即又好像明白了什么。这样恶毒的女人,谁不恨她,谁不想让她死呢?
他放下心来,点了点头,将桑弘蕊拖着就走。
桑弘蕊拼命挣扎也挣扎不脱,头皮上渗出血来,整个人又恨又怕,状若疯狂:“他胡说!不是我,不是我!陆启,你好狠毒的心思啊,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陆启,你不得好死!”
赵副将把桑弘蕊拖到没人的地方,扯着她的头发就往大树上狠狠撞了好几下,把桑弘蕊撞的满脸都是血。她疼的要命,不敢再叫,连忙哀求道:“你先放开我,我……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赵副将“呸”了一声,冷笑道:“我多看你这张丑脸一眼都嫌恶心,哪个愿意听你这种恶毒的女人废话,下去跟阎王说吧!”
他扬声道:“来人!”
立刻有两个小兵赶过来,赵副将把桑弘蕊的嘴堵上,交给他们,吩咐道:“这女人是敌方的奸细,刚才要鼓动临漳王逃跑,就地处置,以儆效尤!”
两名士兵答应了。军中处理奸细最为严厉的办法,就是把人拴住脖颈,挂在狂奔的马匹上面拖死。
这种死法极为残忍,马匹一跑,系在脖子上的绳索就会勒紧,受刑者只有拼命拉住绳子才能稍稍得以喘息。但是与此同时,身体被狂奔的马拖在地面上,血肉也会被一块块磨掉,跟凌迟也没什么两样。
桑弘蕊了解的这样清楚,是因为她不光见过,还亲自用自己的马拖死过别人,听到这个吩咐,她惊恐万分,拼命反抗,但还是被系在了马后面。
窒息和剧痛当中,她仿佛看见了兄弟桑弘均,看见了被烧的不成人形的桑弘显,看见了众多被她害死的人,不知道是恐惧还是痛苦,桑弘蕊尖叫起来,然后喉咙中只能发出沙哑的“啊啊”声,渐至于无。
赵副将出气了,陆启也满意了。
经过这件事,大家也不免觉得这位临漳王实在是个十分识趣的俘虏,不吵不闹不逃跑,居然还能自觉主动地帮着他们抓奸细,输的坦荡。
人们不自觉地对他的看管疏忽了一些,而陆启也确实没有要逃跑的打算。可是直到第三天,后方营地传来第一波消息,据闻陛下平安无事,并将昏迷不醒的广陵郡王从崖底带了上来,目前正在救治,不知具体伤势如何。
不久之后,陆启就逃跑了。
即使对方放松了警惕,想要逃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在围捕的过程中,陆启受了重伤,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却还是硬撑着躲过了士兵们的搜查,重新折返回晋军的大营那里。
众人没有搜查到陆启踪迹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没人想的到,他费尽心机地跑出来,是为了来到这里。
陆启只是想知道,白亦陵最终到底有没有活过来。他想见他最后一面。
他不敢太过接近,体力也已经不足,伏在高高的草丛里面远望着,想要先听到一些消息再作打算,却正好见到白亦陵坐在正对着草丛的山坡上,身上裹了厚厚一件披风,看着远处的蓝天发呆。
他的脸颊有些消瘦了,看着精神却还好。
因果报应,天道恒久,终究好人还是有个好结局的。
在他不远处还站在不少护卫,有下人正将一碗药送过来让白亦陵喝,白亦陵似是皱了下眉头,陆启唇畔抿起丝微笑,没有过去。
他以前求得太多,明白的太晚,如今明了,却也是没必要再打扰了。
他的病大概好些了吧?陆屿对他极好,以后的日子,当然会平安顺遂。
那么……他,还会想起我吗?
陆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面上犹带笑意,刚才受过的伤未曾处理,鲜血慢慢从他的身下渗出来,染红了旁边的草地。
白亦陵忽然莫名觉得有些心烦,胸口一阵窒闷,接过的药碗又放下来,说道:“你先下去吧,我一会再喝。”
下人担心道:“郡王若是累了,就回帐子里去吧。”
白亦陵说:“就是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可能是闷的,我再坐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