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饮下这杯酒后,他才继续问:“挣了多少?”
但白昭洋乃是个给点颜色就要绚烂的角色,沉浸于第一次成功的喜悦之中,他有点飘飘然,有意卖关子地绕:“你先想想。咱们前几次亏怕了,这一次呢,首先,走的货就没有多少,统共又分了三批,走了三条航线。要明白,单是这运送费,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进货的本钱,虽然大多是何楚卿自掏腰包,但由于不通数学,账本几乎全归了白昭洋管。即便何楚卿在此事上多少受了姓白的蒙蔽,但他也确实看中了白昭洋胆小如鼠,不敢同他作对这点。
于是此次何楚卿赞许地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看他一一得一、三三得九、二八四十六地念了一串数字。
等白少爷从沉浸之中抬起头,先被他小师弟眼中透露出来的凶光吓了一跳,随后赶紧讪笑着安抚道:“...总而言之,现在除了虹海那一批货物净赚多少还不晓得,剩下的,大概回了本还够你我去里斯本喝一壶的。怎么样?师弟。还...还满意?”
白昭洋身上的学识纵然能让何楚卿对他另眼相看,但他这一副怂样是何楚卿一向看不惯的。
他看不惯,但却又享受对方的懦弱带给他的至高无上的错觉。
何楚卿心知肚明自己什么熊样,此次见好就收,又去敬他酒。
此番既是勉励自己一时收敛了脾气的进步,又是恭贺二人这破天荒头一次的收获。
酒过三巡,小破船在这不大点的人工水域里变着花样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何楚卿几杯酒下肚,品不过来这等弯弯肠子的雅兴,冲着窗外干呕了几下。
他俯身时候,从领口里滑出一颗吊坠。何楚卿一时竟然忘了那里挂着的是什么,低头又顺着绳往下摸了摸。
潮湿的手掌里碰到一点凉。
张开一看,一颗眼球一样漆黑的珠子闪着舱内的灯光,像一只猫眼。
他好像抓到了一片雪,微醺退却了一点。
整个中原大陆有多大?何故非偏偏是他们再次有机会相遇?
他清明的眼睛四下转了一圈。
看这萎靡的氛围、懒教的习性,无一不俗气冲天。
何楚卿想起来,他和白昭洋的相识,原本起于他对自己颓废的现状的不甘。但如今呢?似乎并没有任何改变。
何楚卿心下一动,挣扎了一下,连礼貌都顾上了:“师兄,我记得,你找我不是还说要赏画吗?”
对面的白昭洋两手一摊,口齿不清地嚷嚷:“你眼前的不正是吗,这叫‘才子佳人图’。”
何楚卿本来就没期待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男女忙着调笑,一人一句地没完。何楚卿迎着窗口吹着风,才能品到一点亚热带地区零星的冬意。
沉默了会,他又问身后人,“你知不知道,玛港最近来了一个人。”
已经四仰八叉的白昭洋拖着嗓子回:“玛港人来人往的,人可多了。”
“这人跟旁人不同的。”
“不同个屁。”白昭洋说,“咱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这说法倒是稀奇,何楚卿回头看了他一眼。
毕竟,白昭洋成日里赏花品茶,身处这座赌城也力求雅俗共赏,总要把自己弄得跟别人不一样,还被评为玛港八大奇景之第九来的。
何楚卿还以为在他自己眼里,只有自己是不落俗套第一神人,没想到他能有这觉悟。
可身后男女照样搂的不分你我,白色绸缎长衫下摆和玫红缎子叠在一起招显富贵。
何楚卿当他已经入梦,本不打算接着问。
“我知道你说谁。”白昭洋突然坐直说。
何楚卿也跟着紧张,“我说谁?”
白昭洋很有骨气地在美人怀里挣扎着要起来,没等何楚卿等来答案,人又软软地瘫了下去。
何楚卿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他分明对这眼前的种种都心怀着强烈的鄙视和厌恶,但却没法把自己从那之中剥离出来。
就像陷身于泥沼中,踟蹰不前,想挣扎一下又不得章法。
就只好这么听之任之,眼不见为净。
想到此处,何楚卿不大爽快,搓着手站起来,“停船,我要尿尿。”
小船很快靠了岸。
何楚卿脚步很重地踩着木板,纱帐成了精似的,怎么使劲都掀不开,反而缠绵地绕到人身上。
他就蛮横地撕扯出一条缝来酸着脸走过去。
“你说的不是顾还亭吗?”
何楚卿踏上船头,已经迈了一条腿在石阶上,听见舱内酒气横秋的闷声,停顿住了。
奇怪。
这个名字他一直都记得,但一经别人口中念出来,总有点恍若隔世。
这三个字藏着一点肃杀的意味,足以让他在二十度的玛港夜里情不自禁、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
“是,是他。”何楚卿回首往纱帐里看,“你知道他?”等不及人答话,他又问:“那你可知道他为什么来玛港?”
帐里不但没人理他,甚至还隐约传来了点呼噜声。
对白昭洋抱有期待真是最不可取的行为。
何楚卿上了岸,有些负气地甩手便走。他根本也没有那三急,就让白昭洋在那船上飘着吧,恕不奉陪了。
大约走出了几十米远,他忽而闻得身后窸窸窣窣地脚步声。像是有一堆老鼠在偷食吃。
何楚卿有点怕白昭洋被当成大块腐肉啃了,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漆黑的夜色里,一群穿着统一制服的男女全都拿脚后跟走路,猫腰举着枪,挪动速度非常快,正奔着他刚刚丢弃下的小船去了。
连船带人,先拿住船工,而后把上船口堵的水泄不通。
船工自认还不算年老,张嘴就哭天喊地地求饶。
他们拿出腰间别着的手电,把船只照的惨白,成了这夜幕里的主角。
离得老远,听见白昭洋惨痛的叫声,叽里咕噜地说:“怎么,这地方不让停船吗?”
这帮人队伍里也出来一个代表,发话:“船里的人,双手抱头,全都出来,警察办案!”
船里又叫唤:“焉裁?焉裁!”
何楚卿装没听见,踮着脚尖躲进旁边的灌木林里。
白昭洋是个大祸害,三天两头总要进一回警察厅,不是收留就是拘留,每次都第二天就出来了,不是什么大事。
但他,他可不想舍命陪君子。跟一帮拿枪的混一晚上,可没什么好玩的。
这次能是因为什么呢?
何楚卿左思右想,觉得可能是今晚上三个女人一条船,他租赁没给钱。
那又挨着他什么事儿呢?他平日里可没少给白昭洋擦屁股。
他安慰过自己这一遭,打树林里绕过,一脚踩在水泥地上,心先稳下大半。
旋即,他理了理西装上沾着的枯枝落叶,头也不回地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