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席间微静，冯铿、霓凰、苏哲，席间奉酒的六个侍女，以及坐得近的几家子弟，十几道目光攒在穆青身上。霓凰见自家弟弟耳根微红，大有窘迫之态，心下焦急，却不敢插话，暗暗捏紧了酒杯。屏声敛息等待片刻，终于见穆青挺直腰杆，昂起下巴，肩膀也微微舒展开了一点：

“先生若不以我年少德薄，可否屈就王府舍人一职，襄助于我？”

很好，很好，就是这样。你是未来的太子，把气度摆出来就是了霓凰暗自松了口气，旋即偏开目光，强令自己不要皱眉。青弟，你别一边说话一边看苏哲脸色呀！

苏哲摆明了态度，穆青又亲自开口相邀，冯铿自然没有给脸不要脸的道理，感激应命。穆青端着架子勉励了两句，接下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正担心冷场，苏哲已经悠悠然接过了话题。

“我先前在海陵时，曾经看过那边百里捍海堤，护百姓于内，捍海潮于外，看当地碑文，说是冯氏一位先辈主持修建。不知道那位先贤，与玉振世弟怎么称呼？”

“那是先祖父崇文公，任海陵郡守时主持的工程。”冯铿脸上涌起一团激动的红晕，“区区细务，不想大人也听过。”

“哪里是区区细事。”苏哲正色道：“海陵百姓，赖此堤得以安堵者，何止万户。有利百姓，便是大功大德。不知崇文公家学，玉振世弟继承得几分？”

“惭愧。先父去得早，祖父手稿零落，铿所承者百中无一。只稍稍学了些算学，得以帮着族中打理庶务罢了。”

“算学？”苏哲目光一亮：“今欲累土为城，下广二丈，上广一丈，高三丈，袤一百二十六丈五尺。问积几何？”

“这”冯铿思索片刻，从容一拜：“请大人赐纸笔算筹。”

“可。”苏哲向边上点点头，便有个不起眼的青衣少年轻悄悄走过来，引了冯铿离去。有他作引子，一会儿工夫，便陆陆续续有数人上来自荐。

霓凰坐在一边，看那些来的人自报姓名，十有八九是她从没听过的，苏哲却对每个人都能叫出表字那年少未冠，尚无表字的，也能说得出父亲是谁，祖父是谁。她好容易搜肠刮肚，闹明白了哪个是哪个，已经听见苏哲称赞吴永华的父亲在邵阳任上判案公允，背得出卫素的祖父做的得意诗句，一脸敬慕地谈起起崔元放族里有一位姑母嫁进苏家旁支，守节多年的冰雪清操，再褒扬一下虞樵叔父虞炜然的隶书得大家真传，相约求字帖一观，信手拈来，毫不费力，不由得和枯坐一边的穆青面面相觑。

以前……苏哲不是这样的。

以前他眼高于顶，最烦跟那些软趴趴只会装样子的世家子弟打交道以前他总是跃马弯弓，带了一群年龄差不多的少年军将呼啸来去，不问出身，不问家世，只比箭法、比马术、比武艺，在校场上滚得大汗淋漓，灰头土脸。胜了大叫大笑，偶尔输上一回就懊恼得跟什么似的，总要发愤苦练好些天，再约了人来尽情比过。

现在他端坐席上，口角含笑，一片从容温雅，挥洒自如，直说得人人与有荣焉，个个如沐春风。便是她旁观，也觉得难怪那些世家子弟明明知道苏哲是刻意笼络，也会放着穆青不去应酬，却争先恐后地抢着和苏哲多说几句。

至于她，哦，她是公主。照礼数，这些人于她都是外男……贸然跟她说话都是他们失礼。

这时陆陆续续已经上来过十几人。苏哲和他们各个寒暄片刻，依着各人的自荐或问文章，或问刑律，或问农桑，或问商贸，时不时示意随从将某人引去偏厅。有那除了装样子真正啥都不会的，苏哲便也并不询问，笑吟吟地夸奖几句打发下去。霓凰看弟弟完全插不进话的样子，情知就算有苏哲压着，弟弟能在这些人里搜罗几个王府属官，这成绩也过不了关，不由得暗暗着急。

忽然远处一阵骚动，霓凰抬眼望去，只见差不多最角落里的那几席中站起一人，大踏步走上前来。现下世家子弟以肤色白皙、体态风流为美，这人却生得肩宽背厚，身材雄壮，往那里一站，凛凛然如铁塔一般，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上来往穆青面前抱拳一跪，“轰”地一声，霓凰竟错觉几案都摇了一摇，再看穆青，反射性地向后微微一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