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子,陆万钟稍稍平静下来,“庞夫人”三个字再次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所以,三尺衙收到的“保证书”内容与庞大福承诺的大相径庭,并不是因为有人中途掉包了,而是它本来就是用于举报的;自己亲笔写下并亲自按手印的文契也是从庞大福手里发出的,他想在其中动手脚简直易如反掌……
挚友,哈哈哈……
他颓然跌坐在地上,连提起嘴角作出一个讽刺的笑都无力,像被抽干了骨髓。
后来,褚玉看着陆钦在自己记录的纸张上画了押,陆万钟却抵死不从,坚持认为那有关“封口费”的文书不是他写的。郁晚枫冲他摇摇头,褚玉便收起蓄势待发的手段,没再强迫他。
“就这样了?”等父子俩都被押回牢房,褚玉问他。
“就这样吧……关于那个手印,我明天去宫廷画师那儿问一圈,看有没有造假的可能。陆钦可以按时开一审了,至于陆子笑……再说。”郁晚枫揉揉太阳穴,心神交猝地说。
“好,明天我就把陆钦的文书移交太平院。”褚玉收拾东西,准备散值回家。
郁晚枫却忽然叫住他:“欸,禇环怎么样了?”
褚玉背对他,立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轻笑一声:“还能怎么样,就那样。”
被饿坏的胃疼到整夜整夜睡不着。
“我看你最近消瘦不少,还是要保重身体,不然到时候连刀都提不稳了。”郁晚枫难得这么直白地说话。
褚玉有所动容,回头道:“劳你费心。”
然后,一袭黑影,消失在月色里。
不日后便到了陆钦一审的日子,而当天恰好是外交部前主司孔正道的二审,一时间,太平院内可谓“群英荟萃”,引得不少官员前来围观。
徐多贵着急忙慌地找到一架梯子,把它搬到人群之外,爬上最高一阶四处寻找熟悉的身影。
陆万钟是陆钦之子,有旁听会审的资格。他手上戴着镣铐,一步一步缓慢跟在队伍末端,在与相向而来的孔正道擦肩时,他在对方脸上看见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不甘。
那是一个人,明明安分守己随波逐流地前行着,对人对己都问心无愧,却依然逃不过他人与命运之戕害的不甘。
孔正道记得他,因此彬彬有礼地冲他颔首致意。
与此同时,站在梯子上的徐多贵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叫道:“陆子笑!”
无论何时都风度翩翩的卓云舒被他吓得一耸肩。
“你放心!娘有我照看,陆家的生意我也会请老板娘帮忙看顾,你放心,你放心啊!”
他这是第一次在官场里出风头——考上状元那回因中邪耽误了,没有在广大举子面前露脸,以至于到现在还有人不知道与自己同院的少年就是状元郎。
陆万钟知他为自己出头需克服诸多心理障碍,心中十分感动,于是由衷地露出一个微笑。
“知道了……仔细摔着。”他自言自语道。
徐多贵见他嘴唇上下翕动,却不懂他在说什么,想凑得近一点看,结果在陆万钟转回头的瞬间失去重心跌下了梯子。
“这就是你说的放心?叫人看了笑话。”卓云舒背着手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抱歉大人,仅此一次,下官再也不会了。”徐多贵爬起来,客客气气地道歉,拍去身上的尘土。
卓云舒轻叹一口气,眉目舒展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好了,你忙也忙了,说也说了,现在该好好沉下心,做自己的事了罢。”
徐多贵忍不住道:“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卓云舒讶异地瞥了他一眼,用“孺子不可教也”的语气说:“庞大福和陆钦难道不是前车之鉴?罢了,随你。”
徐多贵目送他走远,开始对某些人产生了连自己都觉得意外的强烈情感。
一审时,陆钦态度良好,很顺利地走完了流程;连昨天稍显暴躁的陆万钟都很安静地听完了全场,这让褚玉放心了不少。
毕竟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如果让自己和陆万钟那脾气针尖对麦芒,一定会闹得不太好看。出于这种考虑,后续对陆公子的看押工作便由戚昀接管了——他现在已被郁晚枫提拔为小队长,在三尺衙中算一个最低级的官。
二审结束后,戚昀在陆万钟前面领着,带队走出太平院。一路上不乏有越发大胆的同僚开始对他指指点点,说的无非是些妒富嫌贫的话。陆万钟其实早就知道同僚们对他有这种怨气,还知道那些出身高贵的官宦子弟瞧不起他一个商贾之人,但放在以前,还从没有人敢当他面这么说,现在……他听了,只想问: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凭什么因为我身份不同、你们就如此瞧不起我,凭什么这霉运就没倒在你们头上?
他果然难改商人斤斤计较的小人心肠,今日对他臭脸相待的,他全都记住了。
就将这三年所读圣贤书全都还给孔先生吧。
陆万钟如是想着,邪念乍起——他有没有办法逃出去呢?
逃出三尺衙,离开京城,去江南,找庞大福报仇。
紧贴着胸口保管的辟邪符和他起了微妙的共鸣,在衣袋里微微发热。
他热血上头,在迈出太平院的刹那掏出符纸并大喊:“生铜寒血鬼门开,莫来莫来!”
戚昀不是鬼,但那符毕竟有蔺容的强大法力加持,因而他被短暂隔开了一瞬,更别说跟在后面的凡夫俗子了。而这一瞬足以让陆万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不顾手上镣铐的桎梏,撒开步子狂奔,一下子把戚昀他们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