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汗密令，赐乌特特勤死——”

长安二年的春夜，无星无月。

洛北做了一夜噩梦，醒来时，却忘了自己梦见了什么。

睡前他摆的棋局还没有完，十九道纵横上，黑子绵延成片，白子已被迫入角落，一条大龙动弹不得。白子四处挣扎，却怎么也找不到一线生机。马蹄声从很近的地方传来，震得帐篷里的孤灯摇摇晃晃。

帐外有人高声以突厥语大喊：“乌特特勤，大汗召见！”

“知道了。”洛北低声应答。他一手按在刀柄上，放轻脚步，躲在一侧，趁着帘门一动，手中刀光一闪，正架在来人脖颈上：“不要动。”

那人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压低声音道：“等一等，是我。阙特勤。”

“大汗怎么会让你来杀我？”洛北问。阙特勤是突厥大汗默啜的侄子，与他年纪相仿，是突厥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也是他的至交好友。默啜怎么会让阙特勤来执行这个秘密任务？

“他不是派我来杀你，他是要我们自相残杀。”阙特勤推开他拿刀的手腕，“要是谁敢心软，外头可有一队七人的骑兵，都是默啜的铁杆护卫，你说，怎么办？”

“杀出去。”洛北收刀回鞘，将一把弓握在手里，引弓搭箭。

“好，正合我意——”阙特勤自腰间抽出刀，反手削断帘门。门外明火执仗，照得戈壁沙滩有如白昼。洛北刹那间已将一箭放出，正中一人眉心。那人落下马来，发出一声巨响。洛北趁乱连发数箭，将一干骑士撂下马。

剩余的几个骑士这才反应过来出了叛徒，纷纷拔刀出鞘。阙特勤已经挥刀杀了出去，他身材高大，身形却十分灵活，一避一让之间，划穿一人咽喉，又反手后刺，刺穿一人胸膛。

刹那间血雾飞散飘扬，直将这静谧的戈壁滩变成了一片修罗场。

洛北弃了弓箭，与阙特勤背靠背迎敌。一名骑士依靠高度优势，连连向洛北挥刀，刀刀直中面门。电光火石之间，洛北腰身后仰，掷出手中之刀。那骑士收势不住，胸口中刀，坠下马去。

这一场恶战，总算结束了。

洛北与阙特勤合力将几具尸首抬进帐内，又各自换下被血染透的衣裳。洛北将火油泼在帐篷四周，点起了火。

塞外秋日干燥，风助火势，一下子就烧了起来。阙特勤将那些骑士的补给一一收集起来，挂在自己和洛北的马上，又递给洛北一皮袋水：“别看了，等火把附近的人引来之前，咱们逃的越远越好。”

“只是觉得可惜。”洛北摇了摇头，“罢了，我们走吧。”

两人走出三十里外，天色渐明，人烟稀疏，远远地能望见远处河流边芦苇的影子。洛北看了一眼远处黯淡的天色，低声用突厥话道：“起风了。”他微微勒马，停在原地。

阙特勤是草原上长大的孩子，知道他说这话的含义：“你是说，要来沙暴了？”

“是。”洛北偏过头去，看他神色凝重：“怎么？还在想我是什么时候知道默啜大汗想要杀我的？”

阙特勤笑了：“你听没听过牙帐里那个关于你的传说？‘乌特特勤的母亲是个来自阿史德家族的女巫。她以秘仪和自己的性命祈求祆神，赐予她的儿子一双看破一切的眼睛。’”

阙特勤好像背诗地摇头晃脑，好不容易念完这段话，又看向洛北：“我从来不相信这些，此刻也觉得这话有几分真实。”

洛北忍不住笑了：“恐怕不用祆神赐福的眼睛，也能从你脸上看出来你在想什么。至于默啜大汗，他的想法也很好猜——整个牙帐比我更熟悉西域情况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除去能老得骑不动马的、和吐蕃人勾结过的、在汗国里名声不好的，能顶替他那位好儿子的位置的，只有我。可我要是在西域建功立业，他儿子的储君之位，还保得住吗？”

“为了保住自己儿子的位置，他要放弃汗国在西域的事业吗？”阙特勤冷哼一声，“我原以为他只是狠毒，没想到他还愚蠢——”

洛北摇了摇手指，打断了他：“这话你回去之后可千万别说。”

阙特勤微微一怔：“回去？到了这样的地步，你还想让我回去？我的父亲是汗国的开国之君，我那位好叔叔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大汗之位，就不可能让我和我的兄弟们活着。”

“你现在随我投唐，只会给默啜一个杀死他们的理由。”洛北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他没有明发文书捕杀你我，就更不敢当众承认密令我们互相残杀。你回去，就说自己办事不力，请他降罪。他最多也就是把你和你的部族发配到远方。你大可休养生息数年，等默啜一死，再与他的儿子争夺大汗之位。”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回去也可借此事大做文章，默啜这些年征伐过度，各部已经开始离心。你随侍在他身边数年，为他出谋划策无数，是他的谋主。我是他的亲侄子。他这样对待我们——各部首领，只会兔死狐悲，更加心寒。”

阙特勤大笑一声，锤了一下洛北肩头：“和你混久了，我心里的弯弯绕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