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不跟你配合一下,吓唬吓唬他,这狗特务能信你的话?”童娜反问。
“你看看,还是我老婆聪明。”林重笑着哄童娜。
“你少打岔。下船他不赔钱我就……”
“好好……”
林重想起安德烈把这本书的真正用处向自己隐瞒,不免有些怨恨。但他又一想,其实谁也不怪,就是自己大意,明知道这本书很重要,却还放在屋子里。现在书湿了,船上又没通暖气,无法马上把它烘干。最要命的是,童娜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等下出港的时候还得过一道安检,那可是日本宪兵的安检。船舱里的喇叭响起,播放着即将到港的消息,走廊里渐渐有了很多旅客的动静,林重看了看表,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要下船了,他又看看书页上被烤得逐渐褪去的字迹,速度还是很慢,不免发起愁来。
“行李被他弄得乱七八糟你也不知道收拾,你来给孩子喂奶,我来收拾。”童娜说着把童童放在床上,拿着奶瓶朝林重走来。
“你先给他喂奶,等下我来收拾。”
“等什么等?袜子也等我给你洗,衣服也等我给你熨,什么都要等……”童娜嘟囔着走到林重身后,“广播都播了,让咱们准备下船,你在干什么?”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童娜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现在字迹还是没有完全消失。林重合上书,朝童娜笑笑“没什么,我看看书。”
“还没干吗?”
“快了,我再翻翻就应该差不多了。”
“不关心孩子,倒关心一本破书。”童娜不满地嘟囔着收拾东西,林重抱着童童,趁机对着书页吹起来。
童娜收拾完毕,打开一包桂花糕,用纸托着递到林重嘴里,林重合上书,咬了一口,童娜才自己吃了起来。
“对了,你找一块毛毯给童童裹上。”林重说。
“童童裹得已经够多了,你还给他裹毛毯?”
“外面风大,别吹感冒了。”
童娜从箱子里找了条毛毯给童童裹上,林重看书页上的字迹已经很浅了,正想去继续烘干,服务员却敲了几下门,说要靠港了,让大家准备下船。童娜打开门,门外嘈杂起来,人们已经往楼梯走去准备排队。林重想把门关上,服务员却推开门说“别关门了,去排队吧!我们等下就要收拾房间。”
“我想换身衣服。”
林重说着要关门,门却又被推开了,那个特务和日本水上警察站在门口。
“坂本君,我说的那人就是他。”特务朝警察坂本说道。
“你是周勇的朋友?是满洲人?”坂本用警棍在掌心击打了几下,戳在林重胸前,打量着他。
“我不是满洲人,是关东州人。”林重用日语纠正道。
“那你是做什么的?回关东州干什么?”坂本斜看着林重,又问。
“之前给他说过了,我是警察部特务调查科的,这次回关东州是回来复职。”林重说。
“警察部特务调查科?我没听说过。”
“这很正常,应该是刚刚组建,而且我们是反间谍组织,对外肯定没那么公开。”林重补充道。
“你带着他下船,然后去打个电话证明一下吧!”坂本对特务说道,“至至于那个记者,我带下船。”
林重无奈,把书往兜里一揣,拎着箱子和童娜走了出去。
“你不是要抱孩子吗?”童娜边走边问。
林重用余光扫了一下身边的特务,对童娜说道“不用了,你别让孩子被挤着就行。”
决不能牵连童娜和孩子,林重边走边想,趁特务不注意,把书揣进了皮衣贴身的口袋,胸膛里温度高。
一声汽笛冗长而低沉地响起,船靠港了。生冷的海风裹着港口特有的柴油味和海腥味吹在林重的脸上。在船舱里呆得久了,林重原本有些昏沉的头脑被这海风一吹,愈发清醒起来。
站在下船的扶梯上,林重放眼望去,眼前的这座城市除了气味很熟悉,剩下的都是陌生。暮色中,码头中央的日本军旗和太阳旗高耸,对面墙上写着巨大的标语“共建美好关东州、大东亚共存共荣”。高楼兴起了不少,一些林立的大烟囱吐出的烟被风一吹,与天边的晚霞连在一起,分不清边际。旁边的货轮港口里一片沸腾,各地运来的货物堆得像一座座堡垒。码头工有的赤着上身,有的穿着马甲,无论什么样的打扮,肩膀上都少不了几个麻包。他们是只会干活的蚂蚁,喊着外人听不懂的号子,那些货物就这样在他们脖颈子和肩膀暴起的青筋上完成了装卸。
林重不愿去想自己究竟离开了这里几年,这个答案就在他心里。他只觉得时间过得那么快,快得就像这海风,须臾间刮起来,只是那么一吹,在他稍稍要感觉到的时候,又转瞬消逝了。
冗长的人流蠕动着,前面就是检查站了。这些旅客知趣地把行李打开,放在几个扛着三八大盖的关东军宪兵眼前的桌上,一些警察在动手翻着它们,翻过之后又搜旅客的身。有几个女警,是专门负责搜查女性身上的。检查完毕的旅客奔向被拦在大门外来接站的亲属,分别得久了,有泪有笑。
人流停顿了一下,林重看着童娜,把她的披肩朝前拽了拽,对她笑了笑。
“磨,磨叽啥?赶紧走啊!”特务在后面喊道。
“你喊什么喊?眼瘸啊你?没看前面不动了吗?”童娜毫不客气地扭头回敬一句,特务闭了嘴。
越靠近检查站,林重心里的鼓点就敲得越紧。轮到他们接受检查了,林重故意让童娜走到了前面。
一个女警把童娜身上搜了个遍,然后放童娜过去。林重正要把行李放在桌上,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叫道“林重?”
这声音好像是从很多年前传过来的,林重使劲地回忆着,却发现原来自己根本不用回忆,它一直就被自己扔在心里的某个角落,角落里没有太阳,也没有其它人。现在好像有一只手呼啦一下把它拽了起来,还抖落了它身上的灰,它让角落也一起变得鲜亮起来了。
大门口的人群前面,站着柳若诚,她就离自己几步远。看到林重愣愣地望着自己,柳若诚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想走过来,却被一个警察拦在了外面。
童娜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女人,自己老公的名字被她脱口而出,仅仅两个字,却缺少了一些自然,多了一些欲说还休的尴尬。童娜像是发现了猎物般地细细打量着柳若诚她身着天蓝色的英式长款毛呢大衣,外披一件斗篷,领子是蓬松油亮的深褐色狐狸毛,下身配着一双高帮皮靴,戴一副绣着玫瑰的浅咖啡色天鹅绒手套,头顶的那个礼帽垂下的黑网若隐若现地遮住了她的脸。修长的大衣裹着她的身体,那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因为每一道剪裁都衬托出她优美的曲线。无论从身材、相貌和气质上来看,那些站在她周围的穿着貂皮的、看似雍容华贵的女人简直就像七个小矮人。
童娜看看柳若诚,再看看愣神的林重,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穿戴,嘴唇不自然地抿了抿,白了柳若诚一眼。
“把行李打开,放在桌上。”一个警察用警棍敲了两下桌子,说道,“快点!”
“这是什么?”警察嘟囔着。
“,闲着没事翻翻,忘了装到箱子里了。”林重的语气不紧不慢,眼睛却盯着那本书。
警察拿着书,看了看封面,见是芥川龙之介的书,而且还是日文版的,于是翻了前面两页就把书往桌上一扔,对林重示意可以走了。
林重不慌不忙地把书揣进衣兜,他的心本来提到了嗓子眼,还来不及落下去,却听人群中一个沙哑的声音怪腔怪调地用日语说着“哎!哪有把书放进衣服里的?他的行李是早就收拾好了的,为什么不把书放进箱子里?他是不是故意装进衣服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