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虽吩咐少些繁文缛节,然荣庆堂晚宴上,贾家人表现的仍旧拘谨,贾家女眷,只贾母陪宴,而邢夫人、王夫人只能站在一旁侍奉,以备殿下吩咐,余者更是没资格到场了,只能在荣庆堂以东的耳房设了小宴听候。
公主带着贾瑷相继入坐后,见贾母未领吩咐,尚不敢入座,情知是今天那个口含玉之谶,把这几个贾家贵妇吓破了胆,遂笑着招呼,“老夫人也坐吧。”
贾母点头,方顺着公主意愿,不远不近的陪坐下来。
晚宴很丰盛,引起贾瑷注意的,有胭脂鹅脯、酒酿清蒸鸭、风腌果子狸、鸡皮虾丸汤、豆腐皮包子。以前只在书里看过,也吃到过高仿货,今儿可来真的了。
开餐前,随行女医官先一一验过,待确认无恙,随后贾瑷起身用小碗帮公主盛了点鸡皮虾丸汤,公主用勺子尝了一口汤,不住地点头,又询问贾母:“先前那个林姑娘呢?让她也过来一起吃饭吧。”
贾母本以为其她姑娘也有特例,不料公主说完林姑娘就戛然而止了。
随后,贾母吩咐身后的大丫鬟鸳鸯去请林黛玉。
黛玉被鸳鸯带入荣庆堂,此时,公主与贾母二人之间,有两个空位,本是贾母为了保持距离,特意留的,此时公主却对黛玉招了招手,命其挨着她坐下。
如此,贾瑷与黛玉一左一右,陪在永乐公主两边。
不过宴桌旁,大家都遵循食不言的习惯,待饭毕,丫鬟们奉了漱口茶,又捧来漱盂、巾帕,最后以盥手铜盆收尾。无非是漱口、擦嘴、洗手,仅伺候三个人,却用了十八个丫鬟。
这让贾瑷不禁想起宋人笔记中记载过这样一件事情。有士大夫于京师买一妾,自言是蔡太师府包子厨中人。一日,令其作包子,辞以不能。诘之曰:“既是包子厨中人,何为不能作包子?”对曰:“妾乃包子厨中缕葱丝者也。”
蔡太师指的就是蔡京,他生活奢华,后厨里连包个包子都是一对一的专属作坊,这个女工只是负责给包子馅剥葱丝,那剁肉糜、拌馅儿、和面团、管蒸笼、管灶台火……又不止生出多少职业来。
再到皇宫王府之中,此等现象就更浮夸百倍了。最著名,还属西晋开国皇帝司马炎,仅后宫侍寝,就规模数万,每日羊车遨游,随性而为,穿凿肉山一辈子,也不过潦潦草草打了几百几千个小孔,哪曾得见肉山全貌。
回说荣宁两府,虽远比不上顶级豪奢。但正经主子,拢共不过二十来人,两府奴仆据传却有九百多近千人。平均一个主子,要四五十人伺候。
饭后礼仪毕,桌宴撤下,众丫鬟却不曾离开,反而扎堆站好了。原是王夫人与贾母,另有一番讨好,方请了公主与贾瑷在堂内以西的罗汉床坐下,又带着一众婢女来至面前,贾母笑着道:“乖孙儿既然以后要回来住,主子的排场,还是得有的,这些丫鬟都是府里最出挑的了,你挑些个吧。”
公主饭后身子微热,摇着手中团扇,防止眉心花钿因汗湿而脱落,顺带稍微一睹在场的小姑娘们,却是转而用扇面棱子敲了敲身旁贾瑷的脑袋,“呆子,现在是考校你定力了,且不可被迷花了眼。”
贾瑷放眼望去,一群丫鬟们羞得扭过头,他还没色呢,这些姑娘却是贼贼地偷笑起来,互相交头接耳,遮遮掩掩地看他。
他叹口气,脑子有些乱,于是对贾母身边的林黛玉招了招手,笑道:“林姑娘,你来帮我瞧瞧,这些丫鬟到底哪个好?”
林黛玉绕着这群丫鬟左瞧右瞧,方走到贾瑷面前,两人对视一眼,她又俏脸一红,埋下头去,“个个都好。”
贾瑷一抚额头,皱了皱眉,“还是劳烦老祖宗和婶婶帮我挑几个吧。”
向来吃斋念佛且沉默寡言的王夫人,这会儿却一马当先,帮她侄儿挑出一个丫鬟来,领到她侄儿近前,只见其削肩膀、水蛇腰,眉眼倒和林黛玉有五分神似,精气神更比林姑娘康健的多。
原这王夫人管教下人总是个粗心大意的,这会子,尚不知这丫鬟叫什么名儿,也不知她是那个房里当差的,只是横看竖看,嫌这丫鬟夭夭巧巧,样貌出挑太过,最是不合她意,又因今晚来伺候的丫鬟,不是老太君房里的,就是宝玉房里的,再者半大小子有几个能经得起这样的丫鬟考验的,她便临时起意,有枣没枣的搂一杆子,也算帮宝玉防患未然之时,这等临机应变的智慧,令王夫人暗暗自夸不已。
谁知王夫人这一举动,登时让贾母脸色一沉,这晴雯她极其看重,本是专门挑来送到宝玉房里,按姨娘的标准来培养的,不比寻常丫鬟操劳,是可以留指甲的。
贾母是个老人精,不免因王夫人此举,暗暗多想:“今儿正逢了这等巧宗,她莫不是想顺道拿我的人借花献佛,一箭双雕?可见这蠢东西平日里吃斋念佛全是假的,憋着坏呢。”
但是这等媚上的场合,话一经出了口,就收不回了。老太太索性就夸宝起来,帮丫鬟显个身价:“这位叫晴雯,本是宝玉房里的丫鬟,不仅长相一等一的好,而且针织女红的本事,在咱荣府也都是排的上号的。”说着就笑看向贾瑷:“我的宝贝孙儿,你可还满意?”
这边还不等贾瑷答应,公主当即拿了主意:“老太太有心了,就要她罢。”
晴雯遂靠边站在贾瑷一旁,偷看着自己以后的主子。
随后贾母又从丫鬟里挑了个处境尴尬的,带到贾瑷面前介绍:“这位叫麝月,以前也是宝玉房里,别看她样子粗粗笨笨的,遇上大事小节,她可不糊涂,人又勤快,照顾主子又周全,你且收着吧。”
贾瑷点点头,答应下来。一旁的晴雯心里却嘀咕:“就她?也好意思说老实本分?这府里会拌嘴的丫鬟,属她是个讲究人,又会绵里藏针,又能不吐一个脏字,还没人掰扯得过,真真是羡慕死个人,若是我有她那张巧嘴就好了,唉……”
这边晴雯吃不上猴尿嘴发酸。那边王夫人机智上瘾,又是憋着坏的挑了个丫鬟,却是让黛玉眉头一皱,紧了紧手里帕子,只听王夫人介绍:“这位叫紫娟,是老太太房里的丫鬟,前两年服侍过黛玉一阵子,这次黛玉回了一趟扬州,又从扬州带了林家丫鬟来,再者雪雁也长大了,看来也用不着紫娟了,不如就赏给瑷哥儿吧。”
王夫人说得好听,但是贾母和黛玉,却都并不乐意。
贾母再也受不了儿媳的小伎俩,于是吩咐一旁看乐子的邢夫人唤来金钏儿,这次换王夫人痛失心腹,因金钏不在场,贾母却特意提金钏,就是明着敲打王夫人了,邢夫人乐得损一损妯娌,忙把金钏从隔壁找来献上,只听贾母给贾瑷介绍:“这位是你婶婶房里的丫鬟,名叫金钏儿,从小就由你婶婶培养,能力也是极其出众的。”
这金钏儿可是王夫人极其依仗的丫鬟,平日主仆形影不离,王夫人更是抬举她,称她做半个女儿。此时王夫人马失前蹄,折了门牙。终于老实了。一时闷闷的再不多言。
她们婆媳借这巧宗儿互相下绊子,贾瑷乐得渔翁得利。
贾瑷两世为人,窥得天机,自然知晓晴雯、金钏几年后落了个什么下场。
已知王夫人秉性佛口蛇心,终究难改,今日机缘凑巧,给这两薄命女扭转人生际遇,也不知以后又有哪个倒霉姑娘,要来顶她俩的包袱。
王夫人与贾母几个回合,就已经为贾瑷挑了四个大丫头。贾瑷终究还是个脸盲的秉性,人多了,他生怕记不住、分不清,见这四个也够他消遣了,忙出言制止,贾母很是热心的又吩咐王夫人再给调拨一批粗使丫鬟,这才作罢。
时间来到酉时五刻,天色已经黑定,公主见时间差不多了,就召来随行的掌舆掌仪掌言等女官安排起驾。
少时,贾母大院外,来了十二个仆妇抬着‘暖舆’停放在荣庆堂外。贾瑷与林黛玉、贾母送公主出门,就见盈满昏黄灯光的庭院里,已经大雪纷飞。
“殿下,下雪了。”
“这是今年冬天的头场雪。”
“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随行两位女史,给公主和贾瑷撑起伞。贾瑷接过伞,却给林黛玉撑着。
“妹妹冷吗?”
此时贾宝玉从荣庆堂旁边的耳房窗户探出头来,看到这一幕……眼神呆了呆,后劲绵长,胜却五雷轰顶。
临上轿前,公主对贾瑷摆了摆手,“你们回屋吧,外面怪冷的。”
公主方乘了轿子被抬出几步,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尤夫人、王熙凤等一众贾家新旧老少媳妇,全都到场,一路陪行引路。
黛玉望着凤舆出了院门,歪过头,瞧着贾瑷,“人家客气一句不让送,你还真不送了?”
贾瑷笑了笑,“人家的轿子保暖如春,咱们追在后面干冻着,岂不下贱。况且,殿下也不是计较那些的人,走吧,回屋去吧。”
贾瑷与林黛玉方一转身,就见耳房的红毡帘被丫鬟挑开,呼啦啦,贾宝玉与一众贾府小姐儿们全跑了出来。
众人一通“林妹妹、林姐姐”的喊着,就全都围了上来,唯独薛宝钗与史湘云愣在原地,只等贾瑷收了伞,不与黛玉挨近,她俩方又嬉笑着上前。
那边,贾宝玉与探春、惜春、迎春都围在黛玉身边。这边薛宝钗、史湘云招呼贾瑷进屋,顺带又招呼大家都别在外冻着,赶紧进屋。
一众少年男女进了屋子,顿时暖和了起来。橘将军此时被宝钗的丫鬟莺儿抱着,贾瑷走近一瞧,这猫赖在温柔乡里,不搭理他。
众人围着桌子坐下,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贾瑷、林黛玉一些问题,毕竟这两因一些经历缘故,在此时各有各的新鲜,自然更引大家关注。不一会儿,就见宝玉问道:“弟弟可有玉没有?”
探春登时警觉起来。黛玉七岁那年刚来,宝玉也是这一出,神神叨叨地就把通灵宝玉给摔了,当时把林姑娘都吓哭了。
不料贾瑷却回道:“玉是有的,但不及宝兄弟娘胎里带来的通灵宝玉。”
宝钗丫鬟莺儿笑道:“公子又自谦了,想必那也是不俗之物,何不拿出来,让大家认识认识?”
宝钗忙轻声呵斥道:“莺儿,休要无礼。”
莺儿只得是低下头掩嘴一笑。
那边黛玉瞅瞅宝钗衣领上那璎珞项圈坠着金锁,转又瞥了一眼宝玉紫金项圈下的通灵玉,于是故意笑看着宝钗,打趣道:“姐姐真会调理人,连个丫鬟也懂什么金什么玉的学问,何不让她再多说两句。”
虽是笑着说的,怎奈何在场的姊妹都是在黛玉那酸缸里泡出来的精致人物,一听就觉出不寻常的味儿来。
丫鬟莺儿闻言皱了皱眉。探春也听出话里有话,登时愣了愣。哪怕是平日待人无甚心机的湘云,也是冷哼一声,用手按了按衣襟里的金麒麟。
场面瞬间冷了下来,宝钗心中尴尬,于是微微一笑。
此等呛人场面,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皆因这三年来,府里‘金玉良缘’传的沸沸扬扬,而黛玉孤身投奔贾家这些年,所倚仗者,不过外祖母与宝玉,偏她又心思敏感,常怀寄人篱下之悲,愈发珍重外祖母与宝玉给的疼爱,于是宝黛兄妹之情,非比寻常。有道是:‘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这兄妹之情若满了,便是就有了别样的少女烦恼。总想着,好到什么地步,才是最好。因之黛玉不免将这宝玉看得极重,生怕外面有人觊觎,让她失了疼爱,故而时常警惕惊才绝艳之宝钗,总不免常犯求全之毁,常与周遭之人产生不愉快。如今,林家至亲丧绝,黛玉再无退路,心中愈发归属了外祖母和宝玉,更容不得情意瑕疵,更易犯求全之毁了。
既有求全之毁,便是要偿受月盈则亏的煎熬。这煎熬若一朝升华,宝黛便是要走向更亲密的痴缠缱眷之情当中,那便是兄妹之情变质之时,此正是时下礼教大防最为唾弃的男女自由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