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她再做反应,周遭忽而天旋地转,待停下,竟已是被父亲拦腰抱起,扛在了肩上:
“早告诉过你不该来这里,”父亲眼中划过难以察觉的痛楚,声音是颤抖着不清的,
“为什么不听话!”
抬手作势欲打,犹豫再三,还是没能忍下心。
失了魂样地走出数步,
又怔怔地,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
“平凡些,平凡些就好!”
她却看不到,也无心听父亲沙哑话语,只是抻长了脖子,望向远去的医馆,渐渐小了,拐过一角,看不见了。
什么也没说。
…………
那天被迫离开的女孩,不会看到,漆黑的角落里,蜷成一团的男孩,在听到隔壁屋中母亲阵阵痛苦的呼叫时,忽然的一个冷战,以及捏紧至指甲入肉却浑然不觉的拳头,
血流如注,
无声地,
在角落汇聚成小小的一摊。
…………
再次见到他,是在她十六岁生辰那天。父亲拗不过她,只得准许她进城游玩一日,然自己和妻子却因各种劳务无法陪同,那天,老头子的眉头皱得似能夹死一只苍蝇。
在她动身前,父亲再三叮嘱她:小心些,莫招人,特别是离王宫那等是非之地,越远,越好,看也不要看。
于是,她又去了那天没能进去的那家医馆。
于是,她又在这里遇见他。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许是因为这七年来,心里不知为何总沉沉浮浮着的,不明来由的一点隐痛吧,
她这样对自己说。
而这样的再度相遇,
好巧不巧,就像是命运的刻意安排。
即使他其实从不认识她,
也尽管此时的他与曾经那副衣衫褴褛命悬一线的模样已然是云泥之别,锦衣华缎、温文尔雅,
如同脱胎换骨般,全然变了个人。
但她知道,她就是知道,那个人是他。
她记得他眼角那赤色小痣,如同挣扎出眼眶的一滴血泪。
这次,他是来复仇的。
只是面无表情地挥挥手,身后数十官兵便即刻得令,仅仅数息间,便包围了整座医馆,
没有嘈杂,没有无序,有的,只是弥漫着的,来自戎马刀兵的沉默肃杀。
接下来,就是毫无悬念的屠戮。
脏东西,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他记得那一天,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样子,记得每一张令人作呕的脸。
记忆中,这些面庞上挂着的,该是嚣张,是轻蔑,是奸淫的。
多少年来,每每长夜,都成为他的梦魇、他的耻辱、他的痛苦。
可是怎么变了,不一样了,现在这是什么表情,恐惧吗?在求饶?
笑话。
鲜红的血似毒蛇游过每寸角落,冲天的血腥气里,生命在他面前一条条逝去,惨叫声充斥他的耳廓,却无法使他动容哪怕一丝,
只是让他眼中,
染上越来越浓重的疯狂。
数息间,整个医馆十数人,仅留下一口活气。
是当年那个黑心大夫。
那个渣滓如今颤抖着的每一声乞求,低三下四磕的每一个响头,
在他耳中,
都是无比美妙的仙乐。
这个人,
是留给他的,
他要亲自动手。
这一天,他等了太久。
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他没有一天不数着日子在过。
一个奄奄一息被捡回来的庶子,无依无靠,没人知道他历经了什么,才能爬上这璀璨奢靡、筑在无数尸骨上的世子之位。
水中捞月的事,他也咬碎了牙生生做到。
只是因为那夜,一个本被母亲教导善良的男孩,在目睹母亲被人凌辱致死后,临死前发下的毒誓:
会让他们所有人,剜骨扒皮,不得好死。
那夜,死去了一个可怜的孩子。
却从尸首上,爬出一只修罗般恶鬼。
…………
吩咐其他人不要干涉,他仅是取了把象牙匕首,便头也不回只身进了馆去。
即使有武器,天生体弱的他,要想战胜一名健康的成年人,也绝非易事。
漆黑的门帘隔开了所有,没人敢于也没人愿意向里张望,只是都莫名齐整地肃立在外头,像是一尊尊雕像,
守着地狱的门。
野兽般的嘶吼与激烈的打斗声不时传出,有时又陷入令人不安的一片的死寂。
不知时间流逝多久,全身伤痕累累的他,终于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一瘸地走了出来。
黑心大夫明知今日必死,倒也是狠绝到了极点。
可再狠的人,又怎敌得过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随从见他满脸是血,忙上前搀扶,却被一把挣开。
他舔舔嘴角血迹,绽出邪异笑容。
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昭示了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即使是久经沙场的官兵战士,见此模样,也不禁后背滑过一股寒意,探头看看馆内,更是面色大变,看向这位新世子的目光,顷刻变得敬重钦佩。
那人,没留下全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