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停下脚步的风
天气越来越热,白天的气温不断地攀升,动一动全身都是汗,聒噪的蝉鸣让人恹恹欲睡。没有一丝风的午后,空气顿时凝固。坐在阴凉的巷子里,穿堂风呼啸而过,带来丝丝凉意。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收破烂的三轮车“叮当”地走过。
我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似睡非睡,一时口干舌燥,进屋找水喝。踢掉脚上的鞋子,光脚丫走在冰凉的地板上。喝过水后,躺在竹椅上睡了过去。
天色渐渐暗了,可温度依旧没降下来,我冲了个澡,换上短袖长裙去找东西吃。吃完饭跑去商场里看香水,在我的印象里,香水总是昂贵的,因此只能隔着橱柜看一看。可是那一次我看到了一整排包装精致,装在漂亮玻璃瓶的香水,标价特别惊人,但我还是买不起。我在一家精品店里帮忙卖东西,工资很低。店里销售精油,所以我对有香味的东西情有独钟,小小的一瓶精油,握在掌心里,很温暖。
我想有一瓶自己喜欢的香水,可是我没有勇气问价格,囊肿羞涩,做什么都是没有底气的。
无论是在自己眼里还是在别人眼里,贫穷似乎是一种耻辱。这是我的青春期尖锐的人生观,钱真是爷们儿。
上学时,我的成绩属于中等偏下,与以前相比是天与地的差别。在所有老师的眼中,学习成绩好就意味着你人品好,学习成绩差就意味着你堕落。我就是经历了这种翻天覆地的沧海桑田的变化,性格慢慢变得内敛,沉默,冷漠,所有人都说我个性、叛逆,因为在同样还是孩子的眼中我是聪明的。我整天睡觉逃课,可成绩比他们预期的要好。
高一学校交校服费,我是最后一个交。理由你应该猜出来了,不敢向家长要校服费。我记得我第一次交校服费是在初一,我被狠狠地扇了一耳光,母亲撂下一句:“就知道要钱!”第二天中午母亲在楼梯口喊住了我:“拿去,校服钱。”我拿着那叠厚厚的大小面值不等的纸币,转身去了学校,心里并没有记恨谁,只是再也不会问父母钱的事了,那一巴掌疼得我力破纸背,我承认,当时我很恨我母亲。在农村,女孩是对任何事情是没有多余的想法的,有的只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终于可以和其他同学一样把校服费给交上了。可这次比预想中的糟糕,因为老师说我交假钱。他没有单独找我谈话,而是公开在课堂上说有同学交假钱,那天是否只有我一个人交钱,我不知道。我回家问了家长,他们说是真钱,所以我也没解释。可就是这种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坦然,这样的我在老师眼里俨然就是坏学生了。后来学校月考,办公室的历史试卷丢了,当所有怀疑的目光都投到你身上的时候,你也会郁闷了,我也一样。没有朋友的生活很郁闷,最终我选择了辍学。在我眼中,教师是最受人尊敬的,而在你还是个好孩子的时候,你最尊敬的人说你是个人品很差的坏孩子,不知道你会不会反感和叛逆?反正我会。长大后我不喜欢碰钱,发疯的时候甚至会撕钱,因为我恨钱。
我喜欢流浪,坐火车到处跑。火车票是最便宜的,从图宁郊区去城里,只需要七块钱。我记得我第一次去龙塔,从图宁出发,只需要十块钱。龙塔是因西里的故乡,我去只是因为我兜里只有一张火车票的钱。在火车上,百冰弦找到了我,他是我同学百加诺的哥哥。百加诺是唯一一个相信我没交假钱,或者说不是故意交假钱的人。我最穷困的时候,他给了我工作。我流浪的时候,他找到了我父母,然后委托他哥哥找到了我。
下雨天我会在雨里疯跑,中午一个人坐在河边看河水缓缓地流动,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河里的脏东西,我明白,这辈子我完了,因为出现了幻觉。
与因西里一起工作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疯,他都说很可爱。百冰弦也看过我疯,他也说过同样的话。可是他们都说,我不会娶你的。我听不明白这种跳跃性很强的话语,但是我依旧很乐观,因为聪明的孩子总是有缺陷的,我坦然接受。所以我们一直谈恋爱,分分合合。最后的最后,他们都离开了,后来又回来了,然后又消失了。
二零一二年冬天,天气寒冷。母亲早早地在厨房准备午餐,她说今天有客人来,你去剥桂圆,今天做你最喜欢的桂圆甜羹。
那是我第一次见梦谦,我未来的丈夫,那年流行一句话,是“眉毛上的汗水和眉毛下的泪水,你总得选择一样”,我选择了泪水,因为我嫁了一个我不爱的男子,一个陌生男子。那天蒙特来了,喝得伶仃大醉。他的未婚妻肚子已经很大了,这个世界,总是天不遂人愿,即便天注定,人也能逆天,因为那个女孩子,他妈妈喜欢。
梦谦是个很绅士的男子,做事行云流水,不着痕迹,让人很舒坦,我想如果跟他共度一生,不幸福也浪漫。
我们的婚姻维持了六个月,一直平静,直到我第一次发疯。他说他不想跟一个疯子共度一生,更不想生一个有生理缺陷的孩子,所以我冷静地与他办了离婚。离婚那天,我没有特别装扮,只是戴了个帽子,不想看他的脸,帆布帽能够很好地遮住我的眼睛。
我仰望天空,再也没有人说我疯得很可爱了。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没有心事的蓝,蓝到我心慌。
第一次去梦谦家,是春天,春寒料峭。我一个人站在屋顶看北归的燕子,燕子在风里滑翔。梦谦说对面那座山里有瀑布,风景很美。我想说那你为什么不带我去看看,给我留点回忆不好吗?见到他们亲戚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我们不可能了,梦谦年纪大了,他们要孩子,而他不想要有缺陷的孩子。梦谦爱我,这是我不想离开的唯一原因。
后来我跟一群天真可爱的孩子去了他说的那座山里,那是我离开他二十二天之后。五十里上山的路,一步一步走上去。夜风在头顶呼啸,河边流水潺潺,萤火虫火光点点。当天空有流星滑落的时候,我来不及许愿,也不想许愿。我听到了瀑布声,可并没有找到。这有点像幸福,只可遇而不可求。可是我看到了这辈子最壮观的日出,一群人坐在悬崖上瑟瑟发抖等日出,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话,拿手机拍摄发微博。
对于梦谦,我只能说感激。
因西里的离开,我并不知道是因为我自己。后来我才想明白,离开我他得到了一笔钱,他用那笔钱治好了我的肺炎。
因西里依旧喜欢在阳台上晒太阳睡觉,依旧喜欢吃巧克力,只是他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叽里呱啦”说笑话逗他开心的紫堇木了。他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母亲给他打镇定剂,沉沉地睡过去,这样就不会想那个让他咬牙切齿的紫堇木了。
清明节,蓝栀木去了郊区的墓地,遇见了我母亲。两个人客气地打量彼此,最后抱在一起痛哭,缺失二十多年的爱,终于相认。母亲说贫穷真的很可悲,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让我的女儿无灾无难地长到这么大。
蓝栀木与母亲一起回家,母亲翻看着相册,给她讲父亲的事情。最后说到了我,母亲沉默了。她也不想多问,在她印象里,紫堇木是个坚强独立的女孩子,而她是自己的亲妹妹,这让人惊喜,终究是喜多一点。她问起母亲,阿木在哪里。母亲开始抹眼泪,整天不着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母亲总是阿木阿木地叫我,就像百冰弦,总是阿弦阿弦地叫着,像一家人。
百加诺在微信上找到我,他没有问我为什么离开因西里,问了我也不会说。我们只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然后他说百冰弦回来了,去见蓝栀木,快疯了。我说怎么了?他说蓝栀木快结婚了。我说只要她幸福就好,何必难过发疯。他说你见不见他?我木然地摇摇头说不见了。他说,你还记得那枚戒指吗?我说我不该接受那么贵重的东西,我只是帮他保管,他地址是什么,我邮过去。
那封快递我留了个假地址,我不想让任何人找到我。
百冰弦很难过,他依旧在火车上找我,可我已经不爱坐火车了,我也不喜欢流浪了。有些人,消失了就不可能再出现。
《狼与狗的时间》里面有句台词说,就像分针,秒针与时针终究会重合,命运里出现的人,终有一天会再出现。我与因西里,梦谦,是不可能再见面了。就算时针分针秒针相遇,时间会让我们忘记彼此。
深秋的雨冰凉凉地打在地板上,我辞掉了工作,开始接受正规治疗。医生说:“你的病其实是你的心在欺骗你自己,你一直不敢承认的事实是你朦胧的情感,你有过暗恋,而你的暗恋对象狠狠地伤害了你,所以你会抑郁。”
我笑了笑说:“新版《窗外》?”
“那是书,你要现实点,面对自己的内心。”
我说:“你瞎说!”
他说:“这是早熟和偏执倾向。”
“有治吗?”
“医学上叫双向情感性障碍。”
“我谈过两次恋爱,没问题。”
“先治疗。”
我的病并没有治好,相反越来越严重,每天都要吃药,用来克制无止境的幻想和幻听。
我经常会看到一面湖,湖边有长及膝的水草,雾气落满湖面。我撑着小船在雾里行走,眼前白茫茫一片,然后我就看见一个穿黑色衬衫的少年在湖面行走,突然就消失不见,我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嚎叫,像一匹狼。
我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梦里有一名穿黑色连帽衣的男子带我飞过千山万水,在我学会独自飞翔后离开,醒来的时候我开始不住地哭,怎么都停不下来。
一个人,一个梦,一梦七八年。
我的伤,我的痛,消失在梦里。
夏天午后一两点,通常会有一场对流雨。突然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雨倾盆而下。拎着湿漉漉的裤脚站在屋檐下看檐角溅起白色水花,雨水汇聚成溪流,混着泥土和落叶流入暗沟。半个小时后,暴雨突然停止,太阳依旧升起,炎热,清爽,空气清新。坐在公交车往郊区走,未散去的乌云遮住了太阳,阳光透过乌云透射出一缕缕如钢锥般的金色光芒。带着水汽的云层在车窗外如连绵的青山一闪而过。在中途的小村庄下车,沿着公路一直走,直到视野里出现了荷田。突然想起“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的诗句。这句诗出自《西洲曲》,我非常喜欢这首诗:“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光着脚丫踩在田埂上,看满塘的细小荷花,粉粉嫩嫩地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