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尔站在拉文斯洛克大学东楼一层,生物学教授的研究办公室内,先知托他转交的信件已送达。老教授一手拿着信纸,一手手持放大镜,干瘪的眼球从下垂的眼镜片后方突出来,正大睁着眼进行阅读。
老教授边看,边请他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耐心等一会。于是他便转身向后走,余光随便瞥了一眼窗户,顿时停下了脚步。
这间办公室不大,只有两扇向外开的玻璃窗户和一扇换气窗,都关着,在雨季这个难得的晴天,采光却并不好,令人吃惊的是,这并非因为气候变化,而是——所有窗户外面都挤满了人影,高的矮的,堵了个水泄不通。老教授之所以读的那么吃力,不是因为阴天,是这些学生的身体遮挡住了大部分光线。他们推推搡搡,贴着玻璃,呼出的水雾模糊了脸庞,仅有眼睛清晰可见。
好奇、错愕、期待、审视。学生们一双又一双眼睛全都落在他身上,盯着他看,组成了一个体型硕大的怪物,长着无数眼睛。这股熟悉又陌生的糟糕感觉,让他不由地蹙起了眉头。
“你是个教授?”
巴别尔听到老教授问,回过身。
“是,以前的事了。”他回答。
“伊赫吉安德娜,我知道,你现在跟她做事。她很好,在研究上没得挑,我还记得我入学那天,开学典礼,就是她来致的辞。”
“您入学那天?”
“是啊,那通演讲简直烂透了,我记忆犹新。跟她这个人一样烂。”
他折起信纸,放到一旁,把眼镜推回了鼻梁上,消瘦而沟壑纵横的脸看似慈祥,眼神里却又闪着古灵精怪的光。
“上个星期,我托人去研究院请她,想邀她一起到食堂吃顿便饭,顺道聊聊白化巨蝎鲎的研究进展。”他干枯的手指在火漆印上戳了几下,“这个坏蛋不当面拒绝,叫你来送信,就是叫你替她来跟我叙旧的。噢,自私鬼!”
“让我跟你叙旧?为什么?”
“因为她想分散我的注意力,”他眯起眼,双手摊开,伸向巴别尔,“和其他世界来的智慧生物相比,一个本土突变物种的吸引力根本微不足道!
“不过放心,我们会保守你的秘密的,人之常情。”
“……”他泄气似的沉默了一会,指向窗外,“他们也是这个想法,不是吗?”
“他们?”老教授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陡然吓了一跳,大批学生黑压压一片,堵在窗户玻璃上,向里张望。
“嘿!小兔崽子,都聚在这儿干什么呢!”
老教授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推开窗户,双手并用,呵斥着驱赶那群学生。
巴别尔趁机溜了出去。
为躲避那些即将涌入东楼的生物系学生,他特地从侧门出去,换了一条路走。好在拉文斯洛克大学的建筑与道路横平竖直,他没花多少功夫就在岔道和类巴洛克式的园林迷宫中找到了主路。
临行前,先知曾用她的另一把施法短剑在巴别尔身上施加秘法,使他既被定位追踪,又无法主动和其他人发生身体接触。
“血液接触也算在身体接触之内。”
他一边走,一边回顾她的说法。秘法施展完毕,她忽然反手握剑,在巴别尔胳膊上一划,血液本该溅射出来,却被无形之力反弹回了他自己身上,腐蚀,而后蒸发。
如果这种秘法确实有效,即便是自己要命血液的腐蚀性也无法破解,能掌握这样的力量,毋庸置疑,先知或许真的有办法对他身上的血液病,或者说“诅咒”追根溯源。他有继续乖乖留下的必要性,至少这种顺从,或者说保持被动,暂时是极有价值的——即便是听从先知的安排,冒险回到毒森林,回到奥尔梅克一趟。
奥尔梅克……
他驻足在一片空地上,面前是槌枫树,背后是建筑物,毫无征兆中,一股久远的、恶寒的回忆,如同漩涡,卷走了他。
那仿佛一场噩梦,梦里有很多东西,既坚硬又疼痛,而奥尔梅克只是一个引子。手术钳?水仓?硝酸?真空室?还有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的电流,直击颅脑——
“所以,早上学生们吵个不停的原因就是你。”
秋风阵阵掠过,裹挟着一个似真非切的声音,流进巴别尔的耳朵,使他从往日恍惚的幻影中抽出身来。
他回过头,秋风迎面吹来,一张鸟嘴面具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色长袍里的陌生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背后,藏匿在建筑物投下的阴影里,透过护目镜审视着巴别尔的一举一动。显著的肥皂与消毒水气味随风席卷而来,除此之外,还混杂着一种非常微弱的、极具刺激性的气味,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
“一个医生。”他的声音低沉。
“我们见过吗?”
“你见过我的学生。”他的口音混杂。
“你是拉文斯洛克的讲师?”
“太晚了。”
巴别尔疑惑地侧了侧头:“也许你认错人了。”
“哼,”他哼笑一声,掸掸披肩上的尘土,语气里有些讽刺的意味,“不如说,谁会不认得你?在立国庆典上被守卫追赶、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国王一箭射穿脑袋,现在还能堂而皇之、完好无损地站在众人面前,甚至成了先知的副官。”
“我本以为这在蒙恩者的概念当中并不稀有。”
“只是你的行为鲁莽到在蒙恩者中也少见而已。”
“那你呢?瘟疫医生,你有何贵干?”他平静地反问。
“没什么,出来透口气,碰巧遇见了你。”他抬起头,象征性地活动肩膀,远方天空的倒影映在护目镜镜片上,“总而言之,奉劝你一句,别和伊赫吉安德娜走得太近了。”他边说边转过身。
“为什么?”
“……”瘟疫医生背对着他,只有面具的长鸟喙转了回来。他用阴沉的声音缓慢地说,“因为,她会把你剖开,从里到外。”
“阿嚏!”
巴别尔突然无缘无故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结束了针对方才一系列事件的回忆和复盘,并没有再得出什么实质性结果。他站在医学研究院主楼第五层,推开了又一间实验室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