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坚定不移的脚步,穿过断壁残垣的阴影,而后立定了。在炽热亮眼的火光下,姜维一手持章武剑,一手负于背后,仿佛天神一般睥睨着眼前成千上万的魏兵。在他的身边,是十六个陪伴他征战数十年的老战友,而在他的背后,是正熊熊燃烧的成都锦宫,火焰已经烧红了月亮,而硝烟也接天连夜,继而在上空堆聚无数乌云,似乎随时会沉沉压下。
这样庄严的景象吓住了包围他的魏兵们,他们听说过张飞扼守断桥喝退千军的传说,但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这使得他们生出一种震撼,不约而同地从箭囊中抽出箭矢,然后搭上弓弦,将角弓拉如满月。但不知为何,魏兵们没有立刻松开弓弦,是没有勇气?还是心生敬意?不论如何,火焰中所有人都安静了。
他们听见一个老人在呐喊:“汉大将军姜维在此,尔等速来决死!”
魏卒以一阵如期而至的箭雨作为回应。
就这样,十七名老兵开始了人生最后的战斗。这种战斗,既不是为着胜利,也不是为着突围,而是受一个十分单纯的愿望所支配,就是要在自己倒下之前多杀死一个或几个敌人,死不投降。
魏卒如同潮水般涌向汉军,厮杀声再次响起,但这已无关胜负,无关示威,只是人们需要呐喊,需要证明自己还存在。而上苍也在此时做出了回应,撒下春日蒙蒙的雨丝,缠绕在双方的甲衣与刀锋上。
廖化和句扶都近乎残废,很快就倒在魏兵组成的黑流中。而张翼一直跟在姜维的身边,负了十几处伤,一时流血过多,栽倒在地上,失了知觉。过了片刻,他突然抬起头,睁开血红的眼睛,但是他没有看见大将军姜维。正在这时,有一群人从他的面前奔过。他从地上捡起短剑,用力向敌人掷去,恰好刺中了一个魏兵的头部。魏兵大叫一声,横倒在地上。“又赚了一个!”张翼在喉咙里骂了一句,倒下去死了。
姜维已经受了四处箭伤和六处刀伤。他的身边还剩下赵统、蒋斌、关彝三人,而且都负伤了。他们四个人杀到一处小丘上,周围全是密密麻麻看不到头的敌军。有一个穿红甲的敌将带着一拨人乱箭射来。姜维的左胸上又中了一箭。他拔出箭,大喝一声,从小丘一跃而起,竟杀到敌将的面前,满是缺口的章武剑又一次砍中目标的脖颈。但这一次,敌人的头颅没有落下,只是伴随着“呲”的一声,姜维手中的重量一轻,大量的鲜血飞溅到脸上,而剑锋已断为两截。
雨势变大了,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在泥土上,尸体上,还有火焰上。又有狂风袭来,周遭刚刚吐绿的树梢随之簌簌作响,火势也随之明明灭灭。最后是一道春雷,白光过后,霹雳一声炸裂在众人头顶。
这一声打醒了姜维,他仿佛接受到了某种预兆,知道自己快死了。此时他老迈的身躯上满是血水,他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呻吟。可他仍然挥舞着断剑砍杀,并呼喊着下边的话,鼓励着他仅剩的将士,也回应着上苍正注视着他的魂灵:
“先烈在上,勇士捐躯!苍天犹在,大汉不亡!杀!杀!”
他的背上又中了一刀,身子猛一摇晃,几乎要摔倒在地。但姜维赶快用左手撑住地面,回身砍死了一个敌人。直到此时,他终于发现,汉军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但真的是一个人吗?恍惚间,姜维看见了数之不尽的魂灵,他们就站在他的身旁,默默注视着他,为首的是一个熟悉的早已死去多时的面孔,正微笑着朝他颔首。
错觉只存在了一瞬间,很快又如潮水般消散,那些魂灵瞬间变回了昏暗中残忍的魏兵。他们围成一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濒死的老人。有人说,要他投降。他感到很耻辱,站直了身子,很愤怒地说:“堂堂大汉,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将军!”但声音已经很弱,很低,不能连贯。
片刻之间,他的胸口又连中两剑,一剑刺穿了肺,一剑刺中了心室。这终于使他倒了下去,在泥水里,断剑也扔落地上,旁边是一团还没有熄灭的篝火。他的耳膜还响着刀剑声和喊杀声,而他自己像做梦一样,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仍在战斗,仍在呼喊。不过,他又模糊地知道自己受了重伤,倒在地上,血正在向外奔流。
年轻人逃出去了吗?姜维的脑海中刚闪过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念头,但很快又变成了另一个问题:大汉真的亡了吗?不甘驱使着姜维挣扎,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许下一个愿望,然后哼了一声,彻底失去了知觉。
黑暗的苍穹交织着白光,爆发出潮水般的雷鸣,雨水滂沱而下,将鲜血与灰烬都冲刷入江流,徒留下一片焦黑的废墟。人们纷纷为这种景象所惊异,私下议论说:这个季节,按理是有春雷的,但大风大雷的天气,还是非常罕见,莫非是姜维的魂魄化为厉鬼,在天上作怪吗?
于是有人好奇地剖开姜维胸膛,从满腔鲜血中取出了一颗如斗大的苦胆。魏卒面面相觑,觉得坐实了方才的谣言,然后小心翼翼地踩碎了这颗胆囊。
夜晚结束了,浓云散去,朝阳重生,新的一天继续开始。众人把那一天作为新帝国的起点,在第二年改元泰始,意为太平自此重新开始。然后开始重建锦官城,他们在骨殖上铭刻墓碑,在废墟上夯实土墙,在灰烬上遍植桑树,在城野中迁来流民。然后断剑销为尘灰,墓碑攀上苔藓,再也不见当时血战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