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走下大雁塔时,眼睛仍有点肿胀,红彤彤的。
他和李德裕都从激动的情绪里走出来了,两人后知后觉,有些尴尬和羞涩,特地拉开好几个身位不走在一起。
但心的距离,无疑是更近了。
李昂把那几个随行登塔的小太监叫来,问他们有没有看到“君臣和睦”的场面,内侍们都吓坏了,生怕一个说错话就要被圣上灭口。
赶紧跪下磕头如捣蒜,纷纷赌咒发誓说自己一直拜在送子观音像前,屁股都没挪一下。
李昂满意点了点头,还没看向裴诏和崔慎,二人也赶紧走上前说天太暗,他二人只顾盯着那大佛看,别的什么也没注意。
唉,当皇帝可真是舒服啊。
李昂心旷神怡,连带着对塔下等候多时的净窥方丈态度都好起来了。
亲切嘱咐他捐献的那批物资不需要太急,给他足够的准备时间。
老和尚鼻头一酸,心道大慈恩寺不愧为皇家寺庙,圣上还是体恤的,这剥削敲诈的大棒是要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他刚要俯首念声佛号,就听到圣上说后天就会派户部的人前来接收物资,要是少一粒粮食就会有五百神策军天天来登大雁塔了。
净窥不断在心里默念《金刚经》的句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努力控制好自己的脾气,答应下来,只求能把这个瘟神早日送走。
眼瞅圣上等人终于远去,自己刚要长舒一口气。
却不想下一秒圣上回头走来,又告诉他今儿进寺门时,李德裕李相公贿赂了侧门小和尚一百两的金锭子,这笔钱等户部来时一并交还。
净窥欲哭无泪,一百两?圣上你有概念吗?他李德裕怀里能放这么大的金锭吗。
但圣上开口,还能质疑他胡说八道吗,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全盘接受下来。
见老和尚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缓缓点头,李昂这才心满意足,在众人簇拥下,快步出了大慈恩寺的正门,还专门跑去侧门和收受贿赂的小和尚打了声招呼。
而净窥大师越想越气,从来只有自己在信徒手里捞钱的事,还没遇到过来佛寺打劫的,今天被狠狠上了一课,那一口气堵在了胸中,排解不出去,“嗷”了一声,身子往后仰,昏厥过去。
后面小沙弥赶紧上来抱着,手忙脚乱的抢救,暂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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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晚上很是安静,再联想到佛家降妖除魔的故事,几人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但向北穿过崇济寺所在的昭国坊,来到永宁坊时,顿时热闹异常。
只闻街上一片鼓噪,整条大街像是沸腾起来似的。
旗帜飞扬,鼓声震天,数十名汉子骑着骏马狂奔而来。他们戴着猛兽面具,上身赤裸,下身穿着窄腿的皮裤,大冬天的,李昂光是看着就感觉到寒冷,赶紧紧了紧身上的衣衾。
那些汉子双手不动缰绳,全靠双腿控马,手中挥舞着长索、搭钩,在马背上放声高歌,细细看去,却是一帮胡人。
内侍们生怕圣上被冲撞到,赶紧围在他身边。李昂没有半点惊色,反而双手拢在嘴边,兴奋地叫喊着,似要把这段时间的压力和委屈全宣泄出来。
街上的士女无不驻足欢笑,高声助威。那些胡人挥动长索,互相追逐,每当有人被绳索套中,扯下马来,围观的众人便鼓掌顿足,欢声雷动。
再往后,成群结队的胡人载歌载舞,一片欢腾。他们有男有女,男的戴着或是猛兽或是恶鬼的面具,精赤上身,手里提着圆滚滚的皮囊;女的则戴着高高的帽子,披着长巾,上身穿着短衣,露出雪白的腰腹,下边是华美的长裙。
裴诏和崔慎看直了眼,一个个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饶是李德裕这般死板端着的人,也眯起眼睛,摇头晃脑看个没完。
至于我们的圣上嘛,就差半个身子探进胡女跳舞的队伍里了。
那些胡人提着盛满水的皮囊,一边跳一边互相泼洒,一边高唱道:
“莫遮本出海西胡,琉璃宝服紫髯须!闻道皇恩遍宇宙,来将歌舞助欢娱!”
隆冬时节,滴水成冰,狂欢的人群却毫不畏寒,浑身湿透依然兴高采烈。许多长安少年也挤了进去,他们解下衣物,系在腰间,光着上身,抓起沟渠中的雪泥,互相掷抹,不一会儿皮肤就被泼得通红,仍然乐此不疲,争相与胡女追逐嬉戏。
“这就是泼寒胡戏啊!好生热闹!崔翰林,这些胡人在做什么?”
崔慎从人群中挤过来,附在李昂耳边说道:“他们在跳浑脱舞,唱苏幕遮,乞寒驱鬼。”
四周一片欢呼,李昂也不得不提高声音,“今儿没有宵禁嘛?”
李德裕大笑起来,“玄宗皇帝时期曾下令禁止过,但后面又兴盛起来。辛苦许多日,百姓总是需要纵情享受的机会,泼寒胡戏这天不设宵禁也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李昂点点头,物质基础和精神文明总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