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清辉,花前月下,姜嬛与沈弗霜靠着抄手游廊的栏杆相与对饮,顶上金色的獬豸似在春讯里复苏,就要从顶子上蹦下来与二人游戏,游廊尽头的垂花门深锁,门上繁复的镂花极尽了工巧。
沈弗霜道:“今天怎么这么有闲情?刑机府近日来事务不似以往那么多了吧?”
“一如既往地多!太久没见你了,有些想你。”姜嬛道:“霜子,你和吴忌还有苏滟滟怎么回事?还有......”
姜嬛欲言又止,沈弗霜催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霜子,我一喝多,就开始捕风捉影了!”姜嬛道,“霜子,我在九夜司可能干不了多久了。这次找你,算是提前和你告别吧!记住,平日里不要和苏滟滟说得太多,你闷头做事就行了,任何情绪都不要外露!”
沈弗霜道:“你要去哪里?”
姜嬛摇头,将那酒盅里的花雕酒一饮而尽,道了声“痛快”继续将酒盅满上:“我的祖母今年八十有四,能陪伴她的日子不多了。乌鸟之情,愿乞终养!”
次日一早,府主吴忌便在九夜司里大声呵斥苏滟滟,来来去去指责的都是苏滟滟办案拖沓,用心不专。苏滟滟则哭哭啼啼一声不吭地听骂,沈弗霜看着她们两人一唱一演,直觉告诉她这是一场破绽百出的表演,但当推究起来,一切又是那样的滴水不漏。那吴忌骂够了,便摔门而去。见吴忌走远,那苏滟滟顶着肿得桃儿一般的眼睛,悄悄把沈弗霜拉到一边:“霜姐姐,我一点坏心也没有。”
而背着沈弗霜的苏滟滟,却继续以散财的方式来控制悠悠众口。沈弗霜将她的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她今儿给妹妹送一只水晶酥酱肘,明儿给姐姐递一串缨络垂珠环,沈弗霜也莫名受了苏滟滟不少小惠。合着苏滟滟反常的行为和昨夜与姜嬛游廊饮时,姜嬛旁敲侧击的提醒,沈弗霜大约也猜到了身后发生了什么。沈弗霜本不想要苏滟滟的东西,然而与苏滟滟共事一府,着实难以推却,何况她所赠之物,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若是不收下,反倒显得不近人情,成了她的不是,收了吧,免不得嘴软手短,一再陷入被动。沈弗霜冷哼一声,而后便也以施小惠的方式来还苏滟滟的人情。
而沈弗霜的的一言一行,喜怒哀乐,依旧在被苏滟滟以各种形式歪曲着。无人晓得这等两幅面孔的小人怎的把阖府上下哄得团团转?大概女人之间的友谊,总是需要靠着嚼舌根子来维持的,极短时间内从无至有的亲密,势必建立在关系的一朝破裂上。苏滟滟用流言达到了一举两得的效果,报复了沈弗霜,也拉近了她与其他捕快的关系,而旁人只图热闹,哪管什么真假?而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取信者众,即为真。
而等沈弗霜再次和姜嬛见面的时候,已从花前月下来到了十里长亭。姜嬛的那匹白马被姜嬛养得精气神十足,凛然莫犯,和她一样高蹈出尘。
姜嬛道:“霜子,我在九夜司干得十分没有安全感。旁观了你的事,更让我对九夜司失望透顶,旁人都是猪油蒙了心的,有时候,越是替人主持公道的地方,人们的心中越是没有公道可言!但你放心,谣言止于智者,止于我。”
沈弗霜放声道:“嬛,你要去哪里?”
“四海为家!这匹白马跟了我十余年了,从此它的铁蹄陪我踏遍九州四海,也绝不再迈进九夜司一步!我便是讨饭,也不稀罕九夜司舍的那点俸禄!”姜嬛没有回头,冷冷笑道:“何况,九夜司还克扣了我的饷银。你也是吧?我们这样没有根脚的人,总会以各种形式被盘剥、被压榨。谁又会替你声张呢?他们也怕惹祸上身,他们都忙于自保啊!”
沈弗霜问:“你会回乡吗?”
姜嬛忽的扯了缰绳,侧身向沈弗霜投以深深的瞩望,眉宇之间英气生发。万丈朝阳下的姜嬛,如同一尊神祇,定力十足而又华光灿然。沈弗霜突然心生痛恨:为什么姜嬛这样德才兼备一身傲骨和正气的人没有好的归宿?为什么她受要控于那些虫豸和豺狼,还要与衣冠禽兽为伍?为什么她拼搏了半生依旧无法出头,只是因为人情无常翻覆吗?但听姜嬛飒然道:“人若是没有衣锦,就不可还乡。霜子,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真正爱你,他们只爱你身上的光环,若你没有九夜司的官衔,他们的笑脸便会变成冷脸。所以你要自爱,要自强,最重要的是,你一定不要去在意别人的眼光,这样你才会快乐。我若辞官回乡,没有给亲戚故旧带去什么好处,却添了一张嘴吃饭,免不得要受人冷遇和唾弃。霜子,还记得我们初遇的时候吗?那时我们互不相识,我们都好奇这状元榜眼探花分别是谁,而第一次应卯见面的时候,偏就只有我们三人最早来了,共处一间余荫堂。人间的事总是那么巧!那时候我们说要结下一辈子的交情的,呵呵!怎奈造化弄人,不到一年的光景,我们就歧路分散,各奔东西了!霜子,听我一劝,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九夜司不是良木不可长栖!你在九夜司,如白沙在涅,你要有囊萤之志,离开九夜司!你会发出更耀眼的光!”
听闻姜嬛的一席话,沈弗霜心头五味杂陈,哑然间早已泪盈于睫,她竭力控制住哭腔,对着姜嬛喊道:“姜嬛!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马背上一骑绝尘渐行渐远的姜嬛朗声笑道:“会!等你高就!也离了九夜司的魔爪!我相信你,你一定会高就!”
姜嬛的身影和马蹄声消逝在茫茫官道之上,整个世界,最后只剩下了一条空落落的长街。沈弗霜感到自己的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地坍缩、湮灭,她好似重回了那劫后的楼兰城,更加深刻地领会了一番那一种寸草不生、乱坟交错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