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漫无目的,到哪儿拘捕那些造事的宵小去?何况今日我们捉住一个,明日又冒出来一个,什么时候是个头?青龙狱门的牢房都被这些人给填满了!”凌清秋信手攀折着官道一侧枯败的柳枝,放在手里把玩,喋喋地抱怨。
沈弗霜自语道:“真是一桩怪事。那些来报官的人,大多数并未丢失什么财物。他们的赃物是什么地方盗来的?”
苏滟滟道:“霜姐姐,前日里你审的那贼是什么情况?”
沈弗霜道:“当时他衣衫褴褛,没个人形,正在典当一只黄金环。是我一路尾随,才发现他去了当铺的,他用黄金环低价换了些钱后,便拿着钱去市集里买了果子吃。可惜我把他拘到司审间,还没把他怎么样呢,他就吓死了。”
苏滟滟道:“那黄金环什么来历也没问出来吗?”
沈弗霜道:“没有。都怪我在他身上发现了破绽,一时兴奋,吓死了他!”
凌清秋道:“霜子,是不是你吓死的咱们谁都不好说,而你秉公办事,行的是本分。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是揽不过来的。”
沈弗霜不觉看向凌清秋,她依旧是面藏春威,盛气凌凌,眼尾吊于两鬓。沈弗霜道:“但是根据仵作的协查,这金环,无外乎有这三种可能,一是两国邦交使者的赠礼,一是名门贵族的玩物,一是随葬品。”
苏滟滟道:“平民百姓,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把黑手神向富贵人家或是朝野?那赃物,多半是盗墓得来的。”
沈弗霜苦笑:“那琅嬛府失窃的事作何解释?”
“听说那楼兰国一夜之间成了平地,如果是盗墓,很有可能是他们,但是琅嬛府失窃......”苏滟滟越推测,声音越没了底气,最后只是一个劲儿地挠头。
沈弗霜道:“那也不应该啊!这些楼兰国的遗民来到玄武城后,都成了豪门望族的食客,或者家奴,为何还要去行窃呢?”
凌清秋道:“霜子,这玄武城有多少城民?近一百万!你看银安河虽然昼夜市易,是不是很热闹?其实那只是表面的现象。小商小贩们的生意已大不如从前。我每去一次银安河,都觉得银安河像是一只华丽待死的凤凰。城中有权有势的人趁职务之便,集权揽财,即便是这样,他们也在面对着任免无常的危机。平民百姓们早出晚归,拼命钻营,才能勉强填饱肚子,而他们的饭碗,却随时会丢。青龙、白虎、朱雀三城与玄武城之间的互易也比往年少了许多。还有啊,玄武城许多稍微有些资财的城民,也都活明白了,云水千重,不过七尺之棺,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因而他们捂紧了口袋,不肯多花一分冤枉钱。如今的玄武城,物产过剩,却无销路。再说,玄武城的能人异士虽多,却不再有飞跃式的建树。所以啊,玄武城各行各业的都饱和了。如果盗贼都是从楼兰国来的,他们面临家破人亡,财富尽毁,来到玄武城,以鸡鸣狗盗的方式谋生,也不足为怪了。”
沈弗霜和苏滟滟一时理不出头绪。片刻的沉默后,凌清秋扔下折柳,将双臂环抱在胸前,继续抱怨:“偏巧管彤又告假了,少了一只能想办法的脑袋,就剩了我们三个人在这偌大的玄武城里大海捞针。”
苏滟滟道:“管彤这三天两头的告假,府主可都准了?”
凌清秋心不在焉地答道:“准了啊,她今儿家中小儿无人看管,明儿爹娘生病无人照顾。府主已经对她有了看法,真是愁人。”
苏滟滟啧啧道:“她家里怎么这么多羁绊?”
凌清秋一撇嘴,松开环抱在胸前的胳膊,摊了摊手表示不甚了解。
沈弗霜和管彤走得近些,略知她的难处。管彤的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她是家里的第十个孩子。本就家境贫寒,爹娘却认为孩子多多益善,多生一个,对贫苦的家庭来讲,只不过多添一双筷子,家里却多了一个分忧解难的劳力。因为管彤是个女孩儿,从落草的那一刻起,就不招人待见,爹娘一点好脸色也不给她,衣服食物都捡哥哥弟弟们剩下的,每到要用钱添衣了,要用钱念书了,爹娘非得将她从村头骂到村尾,骂得心瘁口乏了,再极不情愿的给她几枚铜钱。长此以往,管彤的自卑入骨,只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人。如今儿女各自当家了,也各自揣着一份私心,却是管彤最孝敬,依旧任劳任怨。若是逢上了没有食物的冰雪之天,她可能真的会为了爹娘去卧冰求鲤。
沈弗霜在官道上旋动一圈,拦在苏滟滟和凌清秋面前:“走,咱们去紫音舫喝上两杯!说不定,船到桥头自然直!”
苏滟滟和凌清秋的精神一震:“走!”
紫音舫中,六出露着一节雪白的藕臂,在后仓分茶,明瑟在一旁动作粗暴地洗着茶帚和茶筅,她似与这些物什有仇似的,用力濯洗,扬起大朵大朵的水花,溅在六出的身上,六出也不生气,只是拉长了嗓音提醒她:“明瑟,你能不能温柔一点。”
在这鱼龙混杂之地,紫音舫以自己的方式,维系着难得的岁月静好。而这城中才刚生起了袅袅炊烟,紫音舫已有了两桌客人在座。
曹猗兰见到沈弗霜,立马眉开眼笑:“秋天的风都是好风,吹来的尽是一些贵客。这位姑娘我见过,并刀女煞沈姑娘,是不?”
沈弗霜道:“是的,曹妈妈。”
曹猗兰道:“这两位是?”
苏滟滟抱拳:“九夜司苏滟滟,人称千面毒姑,她是锁魂三娘凌清秋。”
曹猗兰的疑惑在那盈盈秋波中渐渐散去,换了一种惊艳的神情:“九夜司的女捕快,生得一个比一个水灵!既来了,姑娘们饮一壶扶芳夜饮暖暖身子吧?”
“曹妈妈一心想在弗霜这里为你的扶芳夜饮打开一条销路啊”,沈弗霜笑道,“可妈妈看我们像是饮茶之人吗?”
“还有好酒,还有好酒!舫里新酿了玉珀白。乃当季的五谷,千年的松泪,还有这水底的龙涎所酿,开樽即是开了福禄千岁。”曹猗兰的眉梢眼角都漾着笑,似乎她那迷人的笑涡里都藏着千年的佳酿,而自己先行为之醉了去,“今日紫音舫里还有美人花想容,吹得一口好笛子,一会儿合着玉珀白,让她给姑娘们演奏一曲。美酒配美人,浑似一神仙。”
“哦?”沈弗霜眼睛泛出光芒,如同灿烂的星斗落入了一泓秋水之中,“有美女花想容,可有美酒露华浓吗?”
“有,有!姑娘不说,我险些忘了。”曹猗兰一拍大腿,“姑娘可真是风雅!”
“风雅?这个词太造作了。”沈弗霜眉蹙春山,“曹妈妈,我只随口一说,你这紫音舫还真就有露华浓了?而且,唐典里的露华浓是春日之饮,你可别拿西贝货来哄我们!”
沈弗霜心想,曹妈妈真是一个快乐的人,她已过了徐娘半老的年龄,却纤毫不见老态,许是心态好的缘故吧,不管淋过了多少风雨,那楚楚的风韵犹在。
“那临仙舫炮制了枫露茶,我们便炮制枫露酒。”曹猗兰兰指轻点河面上那遥遥驶来的银色画舫,“秋收秋收,万物可收。这秋天啊,地上生有帝女花,满城尽带黄金甲,收到了汤婆子里,是扶芳夜饮。树上长有红枫叶,霜叶红于二月花,收到了坛子中,便是枫露佳酿。这枫露酒取了一个'露'字出来,改名为露华浓,讨个风雅。”这脱口而出的“风雅”二字,让曹猗兰如被一道清雷轻轻击了一下,她赶紧改口道,“哦,不,讨个诗情画意。紫音舫的茶酒,如假包换,姑娘们也都是行家,曹猗兰现在就给你们开上一坛露华浓,若是不对口,姑娘尽可将酒倾倒于河中,妈妈不收你们的银子!”
凌清秋拊掌:“爽快!”
沈弗霜三人移步紫音舫的雅间。那雅间金仓玉簟,虚门轻縠,两壁以冷玉作窗,金珠为帘,玳瑁押之,苏滟滟轻轻咋叹,同沈弗霜和凌清秋敛衽而坐。
云液满,琼杯滑,美酒入喉,沈弗霜倏尔忘了自己身是女流,只觉得胁下生风,豪气干云。那船头的一方舞台上,花想容已施施然落座。纤秾合度的身姿上,罩着轻透的縠衣,上面缀着七彩的结络,整个人透着一种不可言说的贵气,她玉纤横管,笛音穿云裂石而去。
凌清秋道:“咱们不能就这么干喝酒吧?曹妈妈,再给我们来一碟龙井虾仁,一碟八仙贡菜,一碟菇菌鸭掌!”
一行三个人喝着酒吃着菜肴闻着笛音,不由议起那桩无头的案子来。
沈弗霜道:“前两日我路过银安河,曾看到一道绿影在这紫音舫处没了踪迹,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不对劲,所以跟了过去,可我飞上画舫寻了一圈也没发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