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外和陌生人这样说话已经是她的极限。在家中的时候,弗拉维乌斯总是不许她和外客交接,如若发现,至少脚上会多一条铁链。铁则般的执行在她心中形成了一条规矩直线,哪怕现在不再是家族一员,也不敢轻易越线。
“你的心中..”抚摸孩子头发的男人忽然移开了那双温柔的大手,卡丝维妲忽然觉得像是蛮族传说的巨人在观察一个普通的罗马公民..等等,她还算罗马公民么?各处都没有她是这国人的凭证呢!
唯一可以证明贵族出身的大约是身上的罗绮..白素为底织纹起花、两肩又是一件披袖坎肩,坎肩是轻柔的罗衣,这一身在野外就是呼唤强盗光顾的指明灯。
她心中的惊慌被紧紧藏掖,但牧羊人看出小女孩的恐惧,在一片照亮天地的光芒中,他们静静拥抱。
牧羊人拉住她的手,将流着火的剑递给她,她便不再寒冷,连必要的喘息都停止了,月光从昏日之后扰乱了时序,在陌生牧羊客身前身后洒落一地银霜。而周围的地岩依旧顽固地守护着黑夜与寒气,他抱住她的小小身子,将她沐浴在夜光下,卡丝维妲立马感到一阵炫目的流光游过了自己身体。
“那是什么?”她问。
“你的使命。”牧羊人叹了口气,“你拿着我的剑,只需向前,无需害怕。山羊的乳酪和绵羊所织的地衣随你取用,哪怕最后落入地狱。”
地狱么?卡丝维妲想到了布道师口中严肃而可怕的词汇,在这个牧羊人口中是这般陌生。她还待多问,就见眼前的一切朦胧而迷乱,她在一处窝棚中醒来,周围是一阵含着草木灰的异味,棕黑色的犁牛正在朝她憨憨地吐着舌头。
她获救了,入眼处是一处凋敝的农屋。罗马境内如今乡下的富农已不多见,高利贷和无限制的劣质货币毁了罗马城市;高抽成的农税和无止境的徭役破坏了罗马农园的生产力..她看到一个老妇人在自家狭小的田里剥卷心菜,老妇人白发占据了金发的公摊面积,毫无疑问,这位老妇年轻时候是个跟着家人来帝国淘金的日耳曼人。
视线的近处忽然多了一双发黑的、满是树脂状褶皮的老手“小姑娘,能到这儿属实不容易。”抬眼望去,是一个瘦削的老人,整个头颅瘦成一颗鸡蛋,稀疏的白发鬃毛似挂在头顶,他有一块镶嵌星星形制的黄金耳坠,细心的姑娘立马就认出这是取代了曾经屡次叛乱的禁卫军的宫廷近卫队的荣誉标识。经常有这样带着荣誉退伍的老卒被地方治安军返聘为基层士兵的入伍教导官。
女孩看着老人的耳环,疑惑地眨眨眼睛。
“细心的姑娘还是看出我的出身了。”老人用的通用拉丁语,“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在乡下获得返聘待遇,而我年纪太大了,还有腿疾,不可能和年轻人一起保东跑西。”他脸上恰如其分地露出一种笑容,卡丝维妲想到这个曾经担任宫廷近卫的老人一定认出她一身价值不菲的衣裳。
有华美花纹衣衫的人一定是贵族,在罗马货币体系基本崩溃的今天,兜里有一两块真正戴克里先铜币都算中农..廉价的私人铸造币在市场上肆意流通,到了乡下,这些没法确认金属含量的可怜不规则小圈圈一箩筐也买不来一头小羊羔。
“太可惜了..”老人摇摇头,去满是破陶罐的屋子中央给她拿稀糊糊的炖烂的麦粥,麦粥是北面进口的寒带燕麦。这东西哪怕长在雪山上也能勉强结粒,就是需要长时间的曝晒。卡丝维妲勉强从善良的老人手里接过,却不可能把这些食物吞咽下去。
习惯了锦衣玉食,一下子混同世俗..即便心理上接受了,口味也不可能一下子调剂过来。她的目光时而死板时而灵动..这取决于她是否想到伤心事,老人跟随她的目光,就能捕捉到女孩大致要问的地方。
“我猜你要问这儿是哪里?”瘦瘦高高的老人蹲下,这样目光就与年幼却有着不亚于男孩勇气的卡丝维妲目光平齐。“这儿按照通用语叫Selva di azuma Va Gerdena,还算是多洛米蒂山区,自君士坦丁陛下设立大行政区以后..到后来禁卫军被解散王室近卫成为国家玉玺保管人以来,只有内廷太监们常来监管的行政区以及各行省了。可近来霍诺里乌斯阁下又在乡间添置了征税团..因此这儿不算城镇,从这儿往东往西一日的路程就有民选官管理区域。”
老人的眼里满是暗示,意思是撬家的贵族姑娘按照路径找到合适的治安军就可以回家了,千万别乱跑否则遇到强盗家里就要出一大笔赎金。
可现实的发展出乎预料,聪明的小姑娘听懂了他的暗示,却低低啜泣起来,悲痛溢于言表,卡丝维妲再坚强还是太年轻了,儿童的泪腺总是比成人更容易受潮。这下老人有些不知所措,他连忙从孩子手边的地上接过差点洒掉的汤碗,却只能径自出棚屋,无暇安慰这个一看就是贵族家庭出身的小姑娘。
见过识广的老人已经看出一二,几十年前,在宫廷担任侍卫的时候,一些开始蛮族化的传统罗马贵族经常把一窝窝的私生子送到河里溺死,台伯河的支流贝托河常常成为死婴的水葬流放点,阿塔卢斯那几年哥特人不断捣毁罗马万邦来朝的美梦,人人自危..而沉迷享乐的贵族更加放纵,人们以一个令人发指的速度堕落着,距今不过几十年。
“阿拉里克走了,还有一个罗马摧毁者要再来么?”老人嘟囔着走出屋子,迎面看到老妇摘了卷心菜要下锅,他往往天色,叫妻子把篱笆门拴上,把炊烟熄了。
“我们不能把侥幸寄托在征税官的良心上。”外头爆发了争吵,妇人不满老伴大白天不准生火还要把农园和几间棚屋打扮成没有人烟的样子,把臭烘烘的牛和驴都收来住屋。
“怎么了?”一个人住屋里啜泣的卡丝维妲不禁要出来看看,却看到老人赶忙将一件鲜绿的长了苔藓的抹布一样脏的厚布盖在身上,还用波棱菜给她罩了脸。卡丝维妲看着方才还一脸镇定的老人连连摇手,示意她千万不要发出声响,并小声解释:
“如今的罗马,乡下的奴隶主们对一切罗马人有处置权。哪怕是自由民,都能被这些混账们扯成逃亡的奴隶。我的儿子在西班牙镇压阿尔维人的暴动..几年了没半点音讯,本地的奴隶主就可以造谣咱们儿子是逃亡的奴隶!要把我这个老宫廷近卫和全家都抓到他的庄园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