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的春天比苏维汇海的夏日还要清新明丽，沃野上布满说不上名字的小花，缤纷的彩蝶在辽阔的天地肆意起舞。

结着灰白发辫的老人比不尔罕更见亲昵，他站在孩子的身后或者身侧，手上拄着比人更高的节仗。当远远望去的时候，老人的身形比北方海盗蛮子们传说中的巨人更见伟岸；离得近了，却又觉得这不过是个关爱子孙的老人。

老人的胡须和辫发遮住了头脸，让孩子仰视他的时候只能看到细微的目光。慈爱、怜悯、混沌、无情，这是包罗万象的眼睛，它没有颜色，无法用可怜的语言去形容，这就是神的目光。而孩子立马就知道这是个比清醒梦和预知梦更真实的梦境，长生天又光临他的梦..老人在招待自己的孩子呢！

“看看..”老人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混沌，有时候这种感觉几乎是重叠的，相反的名词能用在同一刻..孩子记住了这般奇异的时光。

草长莺飞的天是草原民族几乎盼不来的天候，这样稀罕的天里是孩子们释放天性的时候。理所应当地，天底下的绿地上有许多玩耍的孩子，玩舴艋、打陀螺、骑马打仗..孩子看着他们，从这些鲜活的身影边悄悄路过，不为所动。

“不喜欢？”老人的低语来得突然，像是阿提拉练刀练射箭时候偷懒被呼少晏抓到时候一样..他不惧怕，却被惊吓到。

“不知道。”于是他只能实话实说。

“呵。”这是一声短促的笑，其中可能包含着未能发出的叹息。孩子不明所以，这些对“孩子只要释放天性”的印象又是从哪里来的呢？阿提拉反倒觉得，是他自己做到了几乎世上所有孩子都做不到的事：不到十岁可以带兵打仗，可以斩杀强盗和精锐士卒...虽然收获了更多记来自命运的耳光。

眼前出现了帐篷，那是匈人的营地，刚灭的炊烟在火的余烬中袅袅上升。

干净的营地里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孩子从中漫步走过，跨过火堆的时候，脚掌下面传来温热的错觉。有一行行摆列物品的木架，那是兵器栏，长短不一的武器散乱地靠在架子上一动不动，寒铁以一个死眠的姿势享受着片刻安逸。

阿提拉眼睛微微闪着光，等到他从架子旁路过的时候，老人眼含鼓励地诱导他拿起可以主宰别人性命的玩具，但孩子在伸手的刹那犹豫了，没有敢碰。

这些武器身上只有冰冷冷的铁块和死去木棒沉甸甸的感觉，没有火雨一样的熔金和血液一样鲜活的赤红丝链，那些是一根金属真正的生命，有了它，阿提拉才能确认那些武器是面前这位老人要授予自己的，而不是路边随处可捡的制式武器。

“不喜欢？”身边传来淡淡的问询，好像不尔罕那贱贱的声音，可浓烈的回音听上去又极为自然。一个威严的老人随口说了俏皮的话，他不会收回，就这样平静而优雅地看着你，等待你或有或无的回答。

“那些武器没有灵魂。”孩子给出了回答，当身处战场的时候，他就不会挑三拣四，拿到称手的就用了，闲下来之后却绝不凑合。

老人亮出他的手，摊开的掌心里空空如也，阿提拉惊讶地发现今天梦里的老人手上没有拿着想要他继承的武器，一样也没有。

“我这里没有，真实的答案，你只能自己寻找。”他听到了有如羌笛的声音，幽怨的声音穿透了有限的听觉，慢慢渗透灵魂。

渗透灵魂的另一样东西是火苗，是黑夜里人为赋予的希望，更是大地上许多人可以直面的最多的灾害，在草原上，天火极少、多为人祸。当远处浓烟滚滚的时候，老去的牧民就会充满仇恨地对自家子孙说：看哪，是我们的大仇人进犯了我们的草场，杀了我们的看守，烧了我们的储粮。

腾格里在突然推着他向前，孩子觉得脚下有如波涛、而身子有如逆风破浪的船帆，他越过了有如海波的山脉，看到了远处的山火、还有滚滚浓烟。

“是匈人点的火种。”那铁一样的手指向远方，“那是我的子孙，我养育他们，他们就在未来某一天以我的名号互相屠戮。”说这些话的时候，老人的声音无有愤怒，这是自然的和弦，只平淡地陈述事实，有一天草原上的民族和南方的罗马都不存在了，风中还会留下这些永不磨灭的声音。

“所以我赐给他们死亡。”这句话就有很淡的笑意在里头了，孩子不解地回过头，望着打扮粗俗怪异的老人。这个老人和部落里大萨满相似，却没有羊骨雕刻的骷髅..长生天不需要生死无常的意义，他是天地所容括的本身。他灰楚楚的长衣上不透一丝光亮，尘埃点点，沾在上头，闪烁着光芒。

阿提拉以为那是星星，他许多次在梦里试着碰触老人。但老人严厉地制止，表示你如果真的想碰到我，就先接过命运的担子。天底下不过是诸神的牧场，他神想必也会对你这样彷徨无助又充满毁灭倾向的盲信徒感兴趣。当腾格里这么说的时候，阿提拉几乎想跪下，在老人眼前发誓每一个草原的儿子都不会背叛您的。

但智慧的目光只扫过一眼，就平淡的笑了：没有什么不可能，小时候的雄心壮志，大了以后回过头一看不过是童稚时代的茫然无知，天地很大，你能去的地方却很小。而神的宇宙无限，信徒不过是一时的消遣，有无并无分别。

“无论最后你皈依谁，谁最后都会舍弃你，走完的棋子不再重要。”当冰寒的手掌抚过头顶的时候，阿提拉首次觉得，常常出现在梦里的老人并不是他的父亲，更不是他该尊敬的长辈，而是罗姆人偶戏中的操线师，控制着他，在名为欧罗巴的棋盘上旅行。

“来，做个选择吧。”当寒凉刺入他那尘封已久内心的时候，阿提拉没有听到兇腔之中勃勃有力的跳动，他感到他的心在迫切呼唤..但那颗由沉寂走向活跃的心也和老人的手带来的感觉一样，冰冷而充满对生死轮回的渴望。

生死轮回是什么？

“是杀戮。”

“杀戮又是什么？”

“是长生天之子赐予众生也赐予自己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