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片营地里没有一个精细人，阿提拉耐心地看着那些毛躁的军士给刚到手的猎获塞进仅仅一个人头大小的白铁锅里，火焰燎着锅底，发出清脆的迸裂声响。

那锅薄脆如纸，阿提拉方才试过，冷凉的锅底或许他微微用力就能按裂，这些风风火火的牧民们居然异想天开地要清炖一块鹿头。

“叫他们放下，把肉放在架子上烤着吃。”看不过去的阿提拉叫来卫兵，出声喝止，仿佛他才是这些匈人牧民的大家长，而不是所谓的世子、或者一个毫无威严的领袖。

克鲁伊塞在开饭之前离开，和来时一样，骑乘一匹快马，跟上前头阿米尔的部队。在汇合之前，阿提拉与这些被解放了的奴隶们关系微妙，这些人奉他为主，同时双方又牢牢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这个秘密一旦被左谷蠡王知道，他们都将失去价值。

不儿罕合勒敦回去了，是被老萨满喊回去的..那个老人甚至派上几个骑着快马的士兵，叫这个离群的家伙赶紧回去，不尔罕临走时候笑着说：“看来我得去后方抓握王庭的第一手消息，回来一股脑地告诉世子。”

阿提拉不知道那些一猜就能猜到的琐事有什么好说的，和想象中不同。不尔罕告诉了孩子，左谷蠡王一年之中只有个把月时间是在处理“大事”，其他时候无不是被那些琐碎的小事困扰，今天南边千人长来报告说南边牧场不够了，明天东方顿河以东那边又来了一小队要加入匈人大部落的牧民，要求被妥善安置。

当大王似乎并不轻松，要是连续三年举族上下食不果腹，就会提起图兰大会，图兰大会会邀请另外三个部落的大王..那些大王可以派出自己兄弟或子嗣代往，这个时候本部落里万人长以上的长官就可以发起对左谷蠡王的质疑，要求推举新的大王。

还是有人陪在身边的，当日因为一场杀死庭木越哩的阴谋而不满的阿杜海尔此刻就在身旁，向孩子嘀嘀咕咕那些关于“预备大王一家的糟心事”。

“自古及今，从没有一个十五岁以下的孩子登上王位的，希腊黄金时代，男子至少三十岁才有资格出任公职，当然，我们一个城邦不过数万人，雅典那样的本邦人不过十万..本族人只有这么多，大家挤在一块，长此以往，未免互相看不顺眼，我没有见过不打架的一个大群体，尤其是他们侍奉不同政权的时候。”

他说的话孩子有一半听不懂，令阿提拉疑惑的还有蕞音..这个柏柏尔女人还是来了，理由是“没有你在，我和我的孩子都不安心，你是他的哥哥，负起责任来”。

“我没有认他做弟弟。”阿提拉的回答有些无情，他看着那个对外界报以极大好奇的弟弟，目光冷漠。

那个两岁的幼童只能发出简单的声调，在憨态可掬和所谓清澈目光的背后，阿提拉只看到了一个纯真孩子背后对世界的无穷欲望。正因为这个“弟弟”不明白，他或许才会伸出五短的粗手指，去试着握住太阳，也因为孩子不明白，他才会在蕞音的鼓励下跌跌撞撞地向前，将一块块石头丢进锅里。

那些正在准备享受猎获的战士的锅里。

三五个战士共用的廉价铁锅总重不到一汉斤，用废铁制作，孩子丢出的石子激起了水花，掉在低矮临时搭建木架上的铁锅被底下干柴撩起烈火煮沸着，锅子里被石子激起的沸水飞溅到几个战士的脸上，烫起一串燎泡。

不懂事的孩子无意间做了错事，但阿提拉只看到这个天真的弟弟因为他人痛苦的神情而咯咯笑起来，那个红胡子的日耳曼战士就朝他一瞪眼，气愤地拍了拍大腿。

“哇——”孩子尖利的哭声刺激着周围人的耳膜，蕞音的孩子仿佛受到了须发浓密的红胡子日耳曼大汉丑陋面目的刺激，疯狂地将手边石子打水花一般扔出去，砸在周围人脸上和更多的支架上。

他们原本就走在战士们的营地里，阿提拉自己没有帐篷，蕞音奶娘一来就没有了，为了拉近和战士的距离，他穿行过营地，和这些自己许诺的解除奴隶身份成为牧民、赐给原本非奴隶牧民土地的战士们一起用午餐。

“不哭..不哭。”跟在后头的蕞音一把将自家孩子搂入怀里，挡住四面八方不满的视线，这个柏柏尔女人甚至反瞪回去，哪怕是背对着阿提拉都感到背后灼热的视线。一半是蕞音的，这个女人或许希望他给予这个远远未长大的弟弟更多的草原“财产”，即更多的奴隶。

可这片营地里哪有什么奴隶？他昨天刚刚宣布解放了奴隶，将奴隶视为一般牧民，将这片寒冷的土地赐给所有人；原本的牧民分得多些，刚刚脱离奴隶的分得少些，大家支持他，是因为他比庭木越哩仁慈地多，而阿杜海尔也在这里，这个粮食官能够镇住这些人，叫他们不会因为阿提拉矮小的身形和过幼的年纪而轻视他。

“退下！”小小的男孩子以几乎命令的语气说了这个词，在匈人语里，这个词汇寓意着贵人对下属的绝对支配。

这句话也不是对那些士兵说的，因为阿提拉跺了跺脚，将混乱中砸在他身上又落地的石子一颗颗碾碎，没有人能想到一个孩子拥有这么大的力量，他把土地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而后转身，以可怕的目光逼视着孩子，还有孩子的奶娘。

“不要想了，这儿没人是奴隶，也没有人会来服侍你们母子。正如当初在阿瓦尔部落你们对我说的一样，有谁不是谁的累赘吗？”

孩子挤出了难看的笑容，他手别在袖子里，那儿藏着他的匕首，一个森冷的不近人情的人，如今又和几个大人串通在一起，制造了杀死“兄长”的阴谋。

但阿提拉自认比两年前长大了些，起码他有四尺以上的身高了，起码他能到那些同样低矮草原牧民的兇口而不是腹下了，他已经年满五岁，还和别人学会了拉弓射箭、学会了使用刀和短矛。

蕞音感到目光之中满是一头还未长大的小狮子的挑衅，于是女人弯下腰，打算脱下鞋子扇走朝她龇牙的幼狮，但她忽然愣住了。数个被自家孩子惹恼的战士同样起身，以充满愤怒的目光注视她。

而蕞音忽然想起，这个她眼中的孩子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只有在阿瓦尔部落的时候，这个小狮子才可以随意拿捏，他是左谷蠡王的幼子，还跟人学了几招本事，居然能在战场上战胜肥胖的成年人，能用长矛用短刀杀人，速度堪比狮虎从暗处扑击猎物..哪怕是幼年，这也不只是狮子，简直是一头天生为猎杀而生的恶龙，他贪婪强暴，如今更是收拢了一批愿意为他卖命的奴隶。

这个孩子似乎在渐渐学会将自己摆放在一个“正确”的位置上，学会如何当奴隶的主人，当统领千人万人的将军，而不是这些无法交流的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