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提拉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帐篷的,他想了一个晚上的心事,却在星斗渐渐隐没的时候,睡着了。
喊醒他的是一张难看的面容,平时没有祭祀的时候,这些萨满一般都在固定的帐篷里,不允许随意走动。左谷蠡王尤其禁止一般萨满和当户长官们有所交接,左骨都侯就是蒙杜克的眼睛,这人一天到晚带着两三百人巡行营地,专门查看是否有千人长以上的长官串联。
但阿提拉的营帐是个例外。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快五岁的孩子会作出谋朝篡位的事来。也没有人去管大萨满的事情,因为快七十岁的大萨满已经当了三十年的祭祀长,举族上下都瞻仰过这个老头子还不那么老的时候对日祈祷,烧公牛以享飨宴的时光。
因此当不儿罕合勒敦从大萨满营帐门口一路走到阿提拉所在位置的时候,那些眼睛也就自觉挪开视线,不去管这仅仅有三四十老弱病残下属的世子所谋划的小事。
“我教你辨认方向,也教你怎么察言观色。”当不尔罕认真起来的时候,从两鬓、额头两侧飘到腹下的油腻腻头发之间露出的丑脸就更显滑稽。
他看了一眼刚刚给孩子断奶的蕞音,这个酱油色的柏柏尔女人常常在黑灯瞎火的地方突然吓人一跳,这个从阿瓦尔人的营地一路跟来的女人和阿提拉显得不是很亲,按理说,平常教孩子认字发音的应该是这位老师才对。
“你教了他什么?我们的语言?没有文字的语言,还有同样没有文字的阿瓦尔语?还有什么?”
面对不尔罕的质问,自觉身份低人一等的蕞音只能老实回答:
“还有日耳曼语系的哥特语,密林高地语,以及南边的罗马语。”
这下轮到不尔罕惊讶了:“难道我们的世子都能记住?”他左右看看,希望在阿提拉脸上找到回答。
“世子学得很快。”在外人面前,蕞音终于不得不收敛平时的脾气,她拿着地上卜筮用的羊骨拨拉着蒿草,“还有文字,他记得很头疼,但当我用荆条告诉他记不住的惩罚是什么,他就强行把那些词汇记住了,等到我要他依样画葫芦的时候,他也就能大差不差地在地上写出来。”
不尔罕瞪大眼睛:“是谁给了你权利责罚世子?!这是我和负责管粮食的阿杜海尔都不曾得到的马鞭!”他从蹲着平时阿提拉到站起来冲着蕞音低吼,他看得出来,这个欺软怕硬的柏柏尔女人很是怕他。
“那个时候,我们还在阿瓦尔人的营地。只有乌骨都汗知道他是大王抵押过来借粮的世子,而乌骨都汗的那些兄弟就肆意欺辱他..”女人顿了顿,眼角观察着躺在稻草上一动不动的孩子的反应,终于还是将实情吐露出来,“哪怕是责打和当面羞辱。”
不儿罕合勒敦沉默下去,没有去问眼前这个女人当时在“那些人”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只有最后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了,那个被一手经办的可卢浑王没有上报的问题:
“阿瓦尔人的南面怎么会有柏柏尔人?他们的南边不是哥特人就是南阿瓦尔部落..那个老头不是强盗起家、把栖居地放在肥美水草的顿河边么?”
蕞音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萨满要操心前线军官打打杀杀的事:“那个时候柏柏尔人从东面越过你们右谷蠡王和哥特人的领地,萨尔马特人刚刚整块并入你们..大概是一个东边林地的真空期。”
“罗马人!”不尔罕冷笑一声,“没有人能在当时把目光放得那么远,只有在长垣南边时时刻刻盯着草原的北方总督们..更可恶的是,明明我们的可卢浑氏看到了这一点,却故意隐瞒,不向大王上报!”
正在这儿指点江山的汉子忽然又沉寂下来,任谁都看得出阿提拉此刻的异常,一个孩子此时和一只猫的感觉是一样的。在不信任的人面前,他不敢肆意大笑,更不敢放声大哭。
“世子..”不尔罕斜睨的帐篷里的女人两眼,最后还是决定带着孩子出去。他们穿过营地外围,走过那些繁忙的奴隶们工作的地方,有四个呼少晏调拨来的士兵远远跟着,那个青年人办事很得体,只有得到主动呼唤,那些遛马的普通士卒才会主动拉进与主人家的距离。
“以后你上午跟我学外面怎样为人不被欺负的道理,因为上午人的记性好,有些不需要经历疼的知识能够轻易记住;”不尔罕虚指孩子的脑袋,“下午估计你要跟着那个射雕客练箭,但一定要记住:身为主人家,不可以一个人进密林里射猎,长大以后也不可以。”
“还有,不要叫人家上了弓弦的箭对准你,这不是尊卑有序..而是我担心那个人,那个呼姓的故匈奴庶族,始终是大王子那边的人。”
不尔罕端详着默不作声的孩子,“这些话,我不要求你完全听懂,至少要默记在心里。你现在该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但所有人,包括大王在内,都不曾把你真的当成一个孩子,我跟你说过,大王希望你是他心目中的百炼钢刀,因此他不断锻打你,如果你能不在这一次次煎熬中折断,他或许会像对待你那几个兄弟一样,在你十岁之前,就把人畜分给你,叫你领一方的营寨,招收一方豪杰。”
可眼下你什么也办不到,呼少晏虽然投靠过来。但个男人心思太深,他的队伍被他这个人牢牢握在手里,那一千人目前不能算是孩子的部众,而是他呼少晏的。
那个男人以自己独到的聪明获得了族群里万人长大当户都不曾有的性质:自由。
雪橇滑在雪上,粗制滥造的长木在地上留下两道深浅不一的沟壑,这是不儿罕合勒敦这个闲来无事的萨满努力地想要让孩子欢笑。
四名卫士中的两人分出一个上午的时间为不尔罕打造了孩子的玩具,可到头来只有大人在玩耍。
“世子,来,跟着我念,Ovo je jo? uvijek mekani snijeg。这是当地人的方言,这些拗口的词汇很难记住,但一旦记得清楚,你就能和海那边的蛮子对话。匈人没有任何航海设施,但到达多瑙河另一边,就需要航船。不论是你未来想要成为大王还是单于,都需要那些一分钱就能雇佣一批的海上水手们。”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孩子没有说话,但努力睁大的眼睛仿佛在问。这是不尔罕教给他的,一个上位者哪怕表现出好奇和期待也不要说出来更不要低声下气地去求人,而是等着那个兜售自己学问的把话接下去。
“相传在极北地区,那儿一到冬天,就会有五颜六色的彩光从人们头顶直射下来,那儿信奉诺登,也有叫奥丁的,他们自个的发音都不能统一。有的人夏天住在海边的小屋里,冬天就只能进山打洞了。但更北边的人据说会在一片冰原上建造冰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