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那些结痂的伤口全不见了,蕞音惊骇地看着如婴儿般白嫩的阿提拉完好无损的皮肤,这个柏柏尔女人头脑陷入了僵直。
大约传说至少一半是真的,没有什么人能一夜过去,伤口复原如初,何况是个弱不禁风的孩子..但这个孩子在杀昂巴的时候迅捷又果敢,那个动作简直像扑向猎物的猛虎,那速度差点就越过了眼睛转动的极限,那凶狠的仪态简直像觉醒了捕猎天赋的猛兽。
可今天下地的阿提拉兴冲冲地去往客人的帐篷,不是去寻昨天右谷蠡王的女儿,反倒是找所谓的玩伴——那个连罗马人自己也不重视的将军之子:埃提乌斯,幼年就被冠以家族姓氏和纹章的男孩。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会寻找有共同话题的伙伴。”带着一队人出去查看冬小麦进度的阿杜海尔临走时候吩咐想要跟出去的蕞音,“我也是从那个无忧无虑的孩提年代过来的,我懂这些小男孩的心思,他们更希望自己面对的那颗心能和自身共融,昨天,右谷蠡王家娇贵的女儿已经失去了这一资格,就算世子愿意和小姑娘一起玩,只怕我们的大王也不乐意看到两家人的下一代走得太近。”
“我们不支持族内联姻,右谷蠡王家的三个女儿总要嫁出去的,或许是哥特人、或许是汪达尔人或者伦巴第人、法兰克人..又或者是柏柏尔人?今天的敌人,未来未必还是,我们不能妄加揣测首领的心思,但只要我们每个人有用,大王还是愿意对我们讲些人情味的。”
老人多有深意地看着这位坐卧不宁的柏柏尔女子,“留着你的心思,去照顾我们的世子吧!你现在所能依靠的只有他!而我这个老头子不一样,不管换了几个大王,我这个能辨识五谷,能让匈人解决粮食匮乏问题的管民官,遍寻上下,暂时还找不到能替代我的人。”
阿杜海尔带着一队男奴出门了,冬小麦种在那边向阳的山坡上,大概有十罗里,聪明的阿杜海尔还把希腊人的独轮车和移动木马技术带了过来,因此过去人力五十才能达成的深耕条件,现在二三十个人就够了。这样的人,确实无论谁成为下一任左谷蠡王,都没有换掉的理由。
蕞音想到了自己,她身上有什么不可替代的特质吗?大概左谷蠡王的帐篷里不乏有着古代埃及血统的奴隶,更不乏前任汗王的侧室,她一个带着不属于现主人血脉孩子的流浪女奴,有什么资格进入人家的王帐?
思来想去,唯一和她有纽带的只有阿提拉那个孩子。可这个孩子似乎并不待见她..一头从襁褓开始就怯见生人的小兽,注定不会和他人很亲。或许那个孩子自己都不曾注意到:自昨天中午擅闯汗帐挨了一顿打之后,那个背负着许许多多光环的孩子已经不在意素未谋面的父母是个什么模样了,外头来的客人吸引了他全部精力。渴望听到外面更广阔天地信息的心理也预示着另一种趋向:这个孩子下意识地回避如今的生活,他想要逃离。
“如果那个孩子走了,我能到哪儿去?”尘低沉思的蕞音一时间陷入了惊恐,她看着襁褓中自己的孩子,再一次下定决心,“要让他认下这个弟弟,不!要让左谷蠡王这儿每个人都认下这个孩子是大王收来的子孙。这样,那些豺狼虎豹们虽敢欺负他,却不敢在生气的时候随便要了孩子的命。”
当每个人都在盘磨各自算盘的时候,阿提拉误以为自己过上了无忧无虑的生活,在早餐之前,两个孩子又进行一番长谈。埃提乌斯简直像个知识的宝库,有些时候,哪怕明明知道这个一丝不苟的小大人在胡扯,但阿提拉还是能在心里慢慢笑出花来,埃提乌斯还能教会他有关罗马地方的土语,某些生动稚嫩的声音比起严厉的蕞音更能叫孩子接受。
但晌午过后,孩子的算盘落空,来这儿作为抵押物的埃提乌斯无法和一个长生天使者长时间亲密接触,午餐过后一个Hora(罗马小时),出了自己帐篷的阿提拉迎面撞在一个黑色裙甲麻糙的甲面上。
鱼鳞一样硌手的裙甲挡住了阿阿提拉的全部视线,小小的孩子努力昂起头,却只看到一只威严的下巴,那胡须从上下唇一直到下颌,像紫藤一样飘下来,紫红色的长髯一直落在腹下,厚重的弯曲胡须油光水亮,其主人一定时常打理。
但只有对方膝盖高的阿提拉因为距离过近,他看到的不是水平方向上的人脸,那张脸是阿提拉从未见过的、沉睡在漫漫黄沙中的斯芬克斯人面,那卷曲的胡须似乎在代替主人说话,那声音又沉又焖,仿佛夏日里天上不落雨的雷鸣。
“世子,大王叫我指导你武艺。他听说你回来的路上杀死了一个成年男人,伤口还这么快痊愈了,大王很欣慰。但小狮子不能没有獠牙和利爪,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为你装上。”
阿提拉很想说不学,但他害怕了。因为那些精锐侍卫一早就告诉他,作为大王的孩子,来自大王的命令一项都不能违背。除非你在战场上能打几个胜仗回来,那个时候大王就会分给你需要的草场,再分拨一批愿意追随你的人出去,那个时候你才是名正言顺的世子。而没有保护自己能力的世子,不过是大王可以用来和南方氏族交换粮食的可怜虫。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阿提拉头顶的天有那么一刹是坠落的,流星狠狠砸在迟钝的心坎上,铮然有声。而后就在下午等来这么一位堵门的瘟神。
“反之,如果你不能逾越我这座低矮的小山,那么外头的一切,将对你永远关上大门。”这个不似匈人的昂藏大汉用低沉的带有东部森林口音的本族话向他简单交待了一切。
阿提拉看到他厚厚的绵甲,两肩和前兇的位置还罩了一层防钝割的筒铠,连手背上都有护手。全身甲的颜色杂七杂八,还有永不干涸的漆黑血迹,不难想象是从战场上敌人身上割剥下来,将有用的部分重新拼合打制的。
而男人没有拔出他的刀,他虎头镶金的刀柄一看就是族里最大帐篷的主人——左谷蠡王所赐下的,这是个久经沙场的汉子,他来见阿提拉的时候,甚至戴着罗马贵胄曾经穿戴过的、带着鸡毛掸子一样长长翎羽的铁盔,蓬乱的黑发从两侧的结穗星屑而下,与卷瀑的胡须相映成辉。
“世子的内袋里有一柄匕首,上头涂了毒药,而我不需要用眼看,也知道它的去处。这就是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匈人应有的嗅觉,能威胁到你生命的物件,不管他是什么,只要它没有出现在自己的手上,随时随地我都能捕捉到。”
冬日里,这个男人哈出的气流隐隐形成一道直线,阿提拉本能地觉得,这是自己必须跨过的一道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