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剩下的四千三百个汉子收敛了三百具自家人尸体,被赶来的匈人骑兵包圆的时候,众人翘首以盼的敌方统率才晃悠着马、戴着冬日里足以遮住眉梢的含铁毡盔,从簇拥的阵列之后徐徐列前。
正对着匈人骑兵的地方,不仅是阿瓦尔部落的士众、连老弱都被环绕的士兵包围着,从盆地四周的山脊上望去,恰似缩首的龟壳。那些有了不少破口的羊皮帐篷里挤着老弱,因为投降的缘故,大家被压缩着生存空间,彼此挨得很挤,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呼吸、能看到一双双从帐篷缝隙里透出的不安的眼睛。
心细的诺尔查看到,那个留着浓密上唇胡须、下颌仅仅有两缕长髯、骑在比别人高一头的东欧重挽公马上的男子满意地点点头。这样的神情他在自家兄长的脸上也看到过许多次,每次都是部落有所虏获的时候。
但这次轮到他们自己了...七兄弟创业,连一代人都没撑过去,诺尔查心里涌出无数酸水。相比几个哥哥,他无疑更狡猾更阴狠更看重面子,因此在行为上的暴戾程度未免有所欠缺。
他不敢提刀上马,做殊死一搏。但起码比旁边这个见了凶悍的外人只会磕头的六哥要强些。
这时候,那个一看就是贵人的首领抬起了手,手掌向上,这是“生”的寓意,所有离得近的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意味着征服者放过了他们,选择将他们融入群体。
这时候,那个一开始俘虏了昂巴的哨骑百长忽然提着俘虏来到“可卢浑王”马前,低声说了几句在诺尔查这边听不清的话。
贵人的面孔有一瞬间的阴沉,之后,两个投降的无用君长都看到自家的孩子被狠狠掼将在地下,刀子架在他的鸡冠头一侧,而那名哨骑的百长,则小步跑来这里,大声询问,口里的热气隔着几步远喷在跪倒的几人头顶:
“三年前抵押给你们的质子换取春种和存粮的世子在哪?”
一片静默,诺尔查和胡都古面面相觑,老五去为难人的破事,兄弟几个都知道。更是知道那个表面作战勇猛的兄弟只能打打顺风仗,遇到强悍的敌人只会带头逃跑..只是这次,两只脚没有四条腿来得快,他掉了脑袋,也叫举族跟着受罪。
“我们没有看到他..没有看到..”谦卑的胡都古跪在敌人脚下,却忽然忘记了那个小崽子该怎么称呼,“小杂种”三个字差一点脱口而出,谁都知道族里没有母亲的阿提拉是外面抱来的,但老五老六不知道某次独自出巡的乌骨都汗和匈人有这么一笔交易。
这不是质子么?他们整个群体才两三万人,敢要匈人的孩子当人质?
“知道那些事的,无非是你的儿子!送给老五的养子!”棕红色长发的诺尔查忽然看了眼自家哥哥,他在人群里没有看到披着白色头巾的蕞音,却一抬眼看到那个读书识字的女人和匈人走在一块,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用着因为下跪而蜷曲起来的脚踢着身边胡都古的小腿,用自家语法都不齐全的土语说道:“那小崽子不是和蕞音在一起的么?你那儿子昂巴能否活命,就看你接下来怎么说了。”
胡都古瞪了一眼自家兄弟,但已经不需要他开口了,貌似话语权不重的柏柏尔女人蕞音以他们听不懂的纯正匈奴语告诉了那个百人长事情的经过,这些已经重复过一遍的话当然也会落在那位“贵人”耳朵里。
一支箭,准确地钉在胡都古的咽喉。这位拎不清形式的自家窝里横的七兄弟倒数第二,为自己的愚昧付出了代价。鸡冠头昂巴没有被处置,是因为全盘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在对质人蕞音面前。这个一向撒狠的小犬,还是低下自己始终高昂的头颅,轻声细语地解释那些“误会”的经过。
在小人物各忙各事的时候,从容有序的黑色队伍从两万人中间抽出五千人来,他们手拿马鞭斜挎弯刀,大步走进惊慌的人堆里,找出自己看得上的妇孺...这些匈人看中的或许不是妇女的姿色,而是一个个蜡黄的面孔。
没有人敢抵抗,没有人敢吭声,抗议者会被提着脖子牵到外面,叫他与野狼与自然做一场生存搏斗。这个冬天不是太冷,但一个人走到满是雪地的北方寒林,无异于自寻死路。
有五个乃至十个千人长在卫士的簇拥下,绕着人群开始齐声喊话。为首的说一句,底下的匈人士兵就齐声重复一句,他们用的是阿瓦尔人的语言,他们本就是近亲,因此这一仗没怎么流血。大家默认了更强有力的近亲族裔骑在自己的头顶。
诺尔查很快在一场体罚中求饶,几个匈人士兵对他和昂巴进行了踢打,他被迫承认是他的兄长提出去教训那个“匈人王庭的贵客”的,他的侄子鸡冠头昂巴是个傻傻的执行者。
“人呢?”可卢浑王第一次对俘虏说话,他言简意赅,诺尔查知道自己不拿出答案,等待他将不是踢打,而是身首异处。
“那边...”他瞪了一眼惹祸的侄子,“昂巴,你是不是把他丢在那边枯井里了?”
鸡冠头浑身颤抖,可在他从踩踏他脸的匈人马靴下努力抬起头的刹那,居然看到了这位指挥两万人马的统帅,脸上浮现了一闪而逝的笑意。
自家人被虐待了生死未卜还会露出笑容?刚刚亲生父亲可是一句话没回答上来就挨了一箭,尸体还在缓缓渗血呢!
“带我们去瞧瞧!”贵人的话听起来轻浮,却不容置疑。
当昂巴像条狗被牵着来到离谷口一里地的枯井旁边的时候,已经是分配俘虏的午后,两个万人长代替了“王”负责那边受降的次序。而井底的阿提拉,在经历一个上午和日中的煎熬。
这是一种摧折,也是一种变相的成全。因为阿提拉听不到上面传来闷闷的声音的时候,枯井里三尺的深水正源源不断灌入口中。那饱含酸味的积雨正在试着将其溺毙。
但他口中或者从胸腔之中蓬勃而起的一股气将一切有害的毒水阻拦在外。意识朦胧之中,眼鼻口耳都在湿润中走向腐败的阿提拉果然又见到了头上缠满银灰色麻花辫、目瞽耳敠的老者,那张比干旱之年枯死的椿树皮更显难看的老脸上洋溢着笑容,他又在对孩子说一些不能听清的悄悄话了。
或许只有他最亲的吧?阿提拉在朦胧的梦境中默默地想,只有这个说不出名字的老人没有在困境中嫌弃他辱骂他,还愿意与他握手,乐意用那含混不清的语言逗趣。
或许这样就好了,他不要对方手上那卖相豪华的马鞭,不要他手中的旗帜。他只希望在死亡到来的时候,不要那么孤单。
或许..应该...会死。三岁的阿提拉第一次想到了这个字眼,他不明白为什么蕞音老师教他这个词汇的时候,总也流露出厌弃的神情,他害怕那样的表情,嫌恶、厌憎、诅咒..一切不美好的词汇都可以形容在那张埃及式的棕黑面容上。
可是当真正体会到的时候,阿提拉才觉得这并不是那么可怕。死只是一个漫长的折磨过程,叫你一点点失去声息,一点点地收不到来自世界的任何声音。除了漫长的孤独还有有些令人发毛的死寂,真的没有传说的那样可怕。
“对你而言一切都是崭新的,命途不过是刚刚开始。”老人又说了话,只不过这次声音清晰了很多,但阿提拉没有理由听懂着古老遥远的语言。传说长生天在将手中的斧刃赐给第一任草原上君主的时候,那些语言被急匆匆的第一代萨满们记录在案。但神的语言并非连语言文字都不曾完善的人类可以掌握,当龟甲裂开当烤熟的兽骨渗出殷红的鲜血,那些自诩为先知的祭祀们一个个惊恐地从火堆边跑开的时候,那些被遗忘的历史中只留下只鳞片爪疑古疑神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