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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季 第九节

天刚的话被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的疯女人听到了,她拍着手蹦蹦跳跳地说:“骑白马,挎洋枪……曹梨梨死了好,死了好,又吃馍馍又吃糕……”

天刚见她来捣乱,朝她挥挥手说:”你快出去哇,明天我让三闺女给你送油糕吃。”疯女人听懂了,笑嘻嘻地出去了。

曹梨梨安鼓那晚,建阳回来了,那个我多次听说的名字、这次终于见到的真人——高翔也来了。曹梨梨没有亲人,她的亲人早在鬼子火烧贝沟的时候,已经绝后了。她是曹家唯一留在世上的苗,到她这里还好,有福旺传了根、接了代,还有建阳与锁柱延续着她的香火。

在省城工作的建阳,是和高翔坐高翔的小汽车回来的。高翔高大魁梧,看不出实际有多大年纪。他穿一身褪色的军衣,华白头发向后梳去。白皙的脸上布满细密的皱纹,一双微眯的眼睛,里面仿佛藏着大千世界。他迈着稳健的大步,随着建阳进了主人家的院子。他的目光抚摸着这座农家院落,在五间大正房和两边两溜齐整的房子上盘桓着。目光锁定到我的身上时,他愣了一下,随后向我温和地点点头。而我身体里那个人,好像要从我身体里跑出来,不时地腾挪跳跃着,搞得我身心一阵阵难受。“他是谁?和曹梨梨什么关系?”他在问我,可我怎么能才能把高司令和我的老主人是战友的事告诉他呢?

这是我第一次见高翔,我突然觉得,他对我和我身体里的那个人非常重要,是我一生非见不可的人。

建阳看到曹梨梨的灵棚就扑到棺材上哭去了。那哭声抽抽噎噎、吸吸嗒嗒,哭得一院子人抹起了眼睛。大家可能都想起了老主人在世时的好。我的眼睛也一阵酸涩。从我出生到现在,曹梨梨给我吃的玉米面锅贴、糊糊,喂的草料,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即便再忙,也不会忘记我们母子的吃喝。尤其我刚出生时,她对我的照料,我至今难忘。

悠扬的唢呐声在铺子村上空回响的时候,也正是夕阳西沉的时候。这个唢呐班,出殡锁锁也是他们。班主是个膀大腰圆的后生,吹起唢呐来,两个腮帮子像放了两颗鸡蛋。吹到高潮时,他把唢呐嘴儿放进鼻孔里,脸憋得通红、溜圆,不过丝毫不影响曲调的忧伤或者欢快,声音的高低或者婉转。

大概铺子村的人是头一次见这阵仗,全都张大了嘴巴、抻长了脖子在看。有的人竟然看得流下了哈喇子。

吃过按鼓饭,福旺给我倒了筐青草。拍下我的头说:“小黄,这几天没人管你。你出去吃草记得早点回来,我妈这一走,我心里乱得……往后的日子咋过呀。”

“嗨,咋过?跟我过呗,就你老婆那个怂样儿,也就是你把她当个女人,你看看咱铺子村谁正眼看过她?”一个人闪进了牛圈,借着灵棚微弱的灯光,我侧眼看见三闺女从背后搂住了福旺。福旺想推开她:“快撒手,也不看看时候,马上要‘送信’了,你好好跟花兰打里照外、支茶饮水的,我妈出殡了,我亏待不了你。”三闺女哼哼唧唧了一阵,俩人的呼吸开始急促,直到外面有人喊主人的名字,牛圈里这俩人,才停下了好事。

福旺答应着出去后,三闺女蹭到我脸前,拿起一根毛悠悠递到我嘴边说:“小黄,我对你是真好吧?今天我俩的事,如果让别人知道了,一定是你告的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我轻轻对她哞了一声,心说,我跟谁告密呢?跟你男人玉拴还是跟我女主人花兰?我能跟他俩说你俩在牛圈抱过亲过吗?再说了,即使我用我的语言跟他俩说了,他俩能听懂吗?自从很多年前那个猎人海力布去世后,人世间还没有第二个人能听懂动物的语言。不过,我是一直记着这女人的好,我出生不久,她第一次看到我时,还把她刚挑的甜苣给我吃。我是头知恩图报的牛,人类的故事,在我这里将永远封存。

三闺女又对我说:“你看到那些纸扎了吗?那跟树长得相似的,叫摇钱树;那个像装粮食的斗似的,叫斗,那个是聚宝盆,那金光闪闪的山叫金山,那银亮亮的山叫银山,这些纸扎到了那边全能变成钱。你家老主人没钱花了,摇摇树就能摇下钱……”

三闺女出去后,鼓乐声停了。听到天刚吆喝:“现在去送信了,孝子们磕头哇。”

我看着灵棚前那些花花绿绿的纸扎,心想,这些纸做的物件,到了那边真会变成钱、金子、银子吗?那为何,主人没给我母亲也做一点呢?可见,主人再对我们好,我们也够不上人的级别。

我没有见过送信,我便站在圈口看。一群穿白的人手拉手出了院门,瞬时,哭声和唢呐声响起。福旺和花兰走在最前面,他俩后面是建阳和锁柱。福旺的哭声最响、声音嘶哑,不用说是这几天操持丧事累的。高翔也在孝子队伍里。他没有穿白衣服,只在胳膊上挽了块白布。路两边燃起了一簇簇火苗,这条光明的路一直通住村头的十字路口。在那里停下后,我看见路上有一道火墙将送信的人们拦住,人们一个个跳过去后,唢呐声再次响起,一行人往回返了。他们不再哭哭啼啼,而是静悄悄地回来,回到灵棚跟前,天刚又说话了:“各位亲朋,现在要开光了。这是最后一次见亡人了,有谁想看看老人或者有想对老人说的话,做好准备。另外,木匠们,做好钉馆准备了没有?”

“做好了!”

一阵吱吱呀呀、哼奇道棱,估计是曹梨梨的棺材打开了。在灯火簌簌、微明半暗的夜色里,建阳半个身子扑进了曹梨梨的怀里。她的脸贴在曹梨梨蒙了块黄绸子的脸上,呜呜咽咽地说:“奶奶,对不起,你白疼了我一场,对不起……”

“建阳起来。”高翔说:“来,拿点酒,我给我的战友洗洗眼睛,希望她到了那边也清清亮亮走路,明明白白做人。”

高翔用缠着棉球的筷头,给曹梨梨认认真真洗过脸。又对她深深鞠了一躬。福旺、花兰、锁柱等一赶人朝棺材涌去。退到人后的高翔,悄悄拉过抹眼睛的建阳,拿出一个圆珠串成的绿茵茵的手链,说:“这是我给你奶奶买的陪嫁礼物,一直没有机会给她。今天再不给她戴上,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她结婚那年,我下放到灰腾梁放马,等我回来,你爸已经出生了……这个遗憾跟了我半生,今天终算能弥补了。建阳,你知道你奶奶为啥没有随我到省城工作吗?因为当年,上级筹集的一笔银元,很可能是在铺子村丢失的,我们押运银元的战友至今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当时,我和你奶奶正在大西沟接应那批银元,本来,你奶奶还要到铺子村与押运员会合。我们准备拿到银元后,转移到官庄子一带。谁知,我们中间出了叛徒,半夜,鬼子包围了大西沟,押运员被鬼子打散了。为了掩护我俩,联络员王二旦同志壮烈牺牲。到底是谁叛变了?这么多年来,我和你奶奶寝食难安啊。全国解放后,你奶奶奉命留在铺子村继续寻找银元和押运银元的战友……我俩,只好分开了……”

建阳接过高翔手里的手链,眼睛里像燃起了两团火焰。她分开众人来到棺材前,把那串熠熠生辉、珠圆玉润的手链,戴在了曹梨梨瘦削的手腕上。

站在人们身后的我,竟然看到了曹梨梨的眼睫毛动了动,两颗清泪滚出了她的眼眶。

“奶奶,奶奶……你没有死,你还活着……”建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伸出手擦去了曹梨梨的泪珠。

“阳阳,阳阳,你奶已经走了,不要再打扰她了。让她安息吧。”高翔把建阳拉过,又对福旺和众人说:“赶紧盖棺、烧夜纸吧。”

在木匠的叮叮咚咚和福旺的一声声“妈,躲钉”中,鼓乐班又呜呜哇哇吹起了悠长而悲伤的调子,偶尔的鼓镲声给人心惊肉跳的感觉。我看着铺子村夏夜这难捱的一幕,心凉如水。

几天前这时候,曹梨梨还给我填草喂料,还为福旺一家人打里照外,现在躺在那个沉闷的棺材里,不知她知道不知道人们以这种方式送别了她。

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母亲走了,我曾经心痛难当,可我总不能跟着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我的主人没有像村里其他人一样,把母亲的身体剥皮吃肉,而是把它入土为安了,这对我们是多大的恩惠啊。

那天夜里,我好像又做了个梦。梦到曹梨梨穿着一袭红衣服,骑一匹白马从铺子村街上驰过。我骑另一匹马在河边等她。我的褡裢里装着沉重的银元,我俩汇合后,我只要把银元和一沓银票交给她,就算完成了那个特殊的使命。我等啊等,我明明看见她骑着马从南街上来了,怎么眨了个眼花,她就不见了……我想喊她,嗓子却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睁开眼睛,听到公鸡打鸣的声音,接着,鼓乐班的响器开始了动静。

原来,我又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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