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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季 第八节

那天在我的记忆里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福旺套上我,喊来天刚把母亲和弟弟运到了他家坟园后面的坡上。本来曹梨梨也要来,福旺不让。锁柱见他奶奶在牛圈,也蹦蹦跳跳地进来看,他手里拿着几块糖,哈喇子流了一胸脯。花兰在外面喊:“锁柱,里面血腥烂气的,快出来,我带你到供销社买饼干吃。”

福旺和天刚给母亲挖了个坟,里面铺了层金黄的麦秸。母亲和弟弟被一块席子裹住了全身。它俩的身体好像挺轻,福旺和天刚抬着,就能把放进坟里。我咬住福旺的衣服阻止着他,福旺见状,俩人只得将母亲放下来。福旺捋摸着我的背,说:“知道你心里难过,不想让你妈走。你昨黑夜也看到了,为了给你妈妈个囫囵身子,我连花兰都惹下了。”

如果说昨天晚上母亲去世时我还懵懵懂懂,刚才看到主人给母亲挖坟,给母亲和弟弟裹席子,往坟里放麦秸,我一下才明白,从此以后,我在人世就是孤军奋战了。

伤心和绝望一下涌上我心头,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挣脱开笼套的束缚,跳进了福旺和天刚给母亲挖好的“新家”,我要替母亲试试这个家舒服不舒服、硌不硌身子。

福旺和天刚被我的举动惊呆了。俩人一个伸出的手举在半空,一个张开的嘴成了O型,他俩仿佛被时间和空间给定格了。

“你母亲死了,你也懂得伤心啊?那我问你,我死了,我的妈妈会不会伤心难过?”那个从我身体里发出的声音在我耳边盘桓。

我没有理他,顺势躺在了坟坑里。侧身向左卧一下,又向右卧一下,确定浑身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后,我跳了上来。

我跳上来后,福旺和天刚把母亲放了进去。天刚撩起席子一角,我看到母亲双眸紧闭,瘦骨嶙峋的身体侧卧着,四条腿蜷缩在一起,弟弟卷缩在母亲怀里,看那样子感觉它俩挺冷似的,福旺又从车上又抱来捆麦秸,均匀地撒在母亲它们苫了席子的身上。然后,便开始回填,直到形成一个圆型的坟包,俩人又在坟堆上往瓷实拍打了拍打了,这才停下抽烟歇缓。

太阳暖融融地照在身上,特别舒报。空气也好闻,有草香和泥土的香,旷野上一片朦胧的绿意,蒸腾着氤氲的雾气。树啊草啊山啊,全都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天空澄澈,白云朵朵。有人在耕田犁地,有人在播种,有人在挑水渠,也有人在挑野菜。

站在铺子村的黄天厚土上,我狠狠地眨巴了几下眼睛,把眼睛里窝着的那些眼泪一古脑儿地眨巴了出去。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流泪了。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想,母亲虽然走了,但它是给我打前站去了,因为总有一天我会跟母亲团聚的。想到此,我一下从失去母亲的悲伤中解脱了出来。母亲跟不了我一辈子,我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我还得好好生活下去,不然,母亲该多么伤心难过啊。

我对绿色的衷情与热爱,是与生俱来的。我吃着母亲坟墓附近的车前草、燕尾尾、蒲公英。这些东西,春天吃口感脆嫩,汁液多,营养丰富,是一年中不可多得的美味。这时如果能吃到苜蓿就更好了,可惜,我最近一直忙着种地和耙耱,没有时间去瓦窑沟吃。忙过这一阵,我得去解解馋。

福旺和天刚抽着烟、说着话。他们坐的地方,除了有福旺家的老坟外,还有另外几个坟堆东一个西一个地散落着。福旺指着他们左前方的一个坟堆说:“一看锁锁的坟就知道德青是个好人。想想,他离开我们都好几年了。”天刚叹一声:“人死如灯灭!他刚死的时候,他老婆海娥哭得死去活来的,现在嫁了德青不也过得挺好?三个娃娃也争气,锁锁也算放心了,只可惜他没活个大岁数。”

“永平也是因为锁锁出事后才决定投奔他外父的吧?”福旺问。

”是啊,永平媳妇实在过不惯咱的穷日子了,死活要投奔她娘家去。当时条件不成熟,没有走成。直到又怀了第三胎,眼看要过年了,可怜我永平在大年三十那天带着娃娃和媳妇偷偷去了省城他外父家……”天刚悠悠地说,显然,他的思绪已回到了那个让他心惊胆颤的日子。

福旺叹口气说:“我也闹不机迷了,你说咱生个娃也有人管,就差管俩口子在一起睡觉的事了。”

天刚悠悠地说:“你说土地没有下户前,咱是吃不饱,但没有这些烦恼。现在好歹能吃饱了,事却越来越多。可怜锁锁,不是为了打闹几个钱,谁愿意走那步险棋?”

锁锁是在淘金时由于塌方被埋去世的。这事我一直记得。好像也是个春天,铺子村七、八个年轻力壮的人组成两队,到金盆买了人家丢弃的一个金洞,进行二次复采。据幸存者永平后来说,那个洞就是因为出了好几次事故人家才放弃的,可锁锁却说:“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们就放心跟上我挣钱哇。”

当时,永平的媳妇正坐月子,除了白面鸡蛋外,想买一斤红糖天刚也拿不出几毛钱。许大夫的接生钱还欠着,每天看着媳妇没有血色的脸和恶露不止,永平父子愁的整天脸上没有笑影。永平有一天去锁锁家串门,听到锁锁联络了几个人要到金盆采金去,永平心动了。

永平跟天刚说了这事,他恳请父亲为他借笔钱,他要跟锁锁搭伙挣钱去。天刚能去哪里借钱?还是永平跟媳妇说了,媳妇跟她娘家张口借了几百元,永平买了淘金必备的工具后,跟上锁锁他们开始冒险采金。

当时,锁锁也有两个男娃一个女娃,两男娃在上学,女娃还在吃媳妇海娥的奶。

那时,铺子村的人家尽管家家不愁填饱肚子,但买一把咸盐也没有钱的窘境,让好多人家捉襟见肘。加上农业税、娃娃念书的学费、书本费,和家里杂七杂八的开支,让锁锁等铺子村一干人一筹莫展。在吃饱肚皮以后,铺子村对钱的需求、渴望与向往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锁锁他们在头年冬天买了洞,几个人分成两班倒。那年冬天我几乎看不到那些人的影子。偶尔跟永平打个照面,也是我去他家跟黑白花搭伙去武东镇买煤或交公粮。他看到我总是摸摸我的耳朵说:“小黄,你真能干!我家要是不卖小花,他也像你一样能替他妈妈干活了。”

我每次看到他,总是被他高而挺拔的身材和好看的眉眼所吸引。想到建阳那么喜欢他,而他却和一个身材一般、长相平平,但家境富裕的姑娘生活在一起,每次都为他和建阳不能在一起耿耿于怀。那天看到他全副武装的衣服和身后的军用水壶,就想起建阳口中的他,会写毛笔字,会写小说,可那一刻,他哪里还能看出是个文化人。

听说他们冬天的收入不错。永平不仅还清了岳母家的钱,还把许大夫的接生钱也打了。媳妇喝的红糖水和奶粉也有了,他奶奶改桃老娘娘没有再出去筛燎炭,他还给在县政府工作的妹妹粉花买了件新毛衣。莲云胃疼,他给天刚几百元让带母亲到武东镇看病。锁锁也给俩儿子交了学校的费用,过年大人娃娃都换了新衣服。正月有一回我碰到锁锁,他喝醉了酒,他看到我跟说我母亲是条知恩图报的好牛,又夸我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过年他们休息了几天,年后继续去采金。出事是在夜班。那天,永平跟锁锁在一个班。锁锁在洞里挖沙土,永平负责往洞外运。外面两个人,一个接上永平手里的沙土倒进外面洗金子的木槽,另一个在水里摇盘。前半夜他们干的挺顺,后半夜的时候,一直掘进的锁锁说前面遇到挡路的大石头了,得用镐和撬棍。他让永平出去歇一会儿,他撬出石头永平再进来取沙土。

永平想留下陪他,锁锁却让他出去休息,说实在不行的话,他也得辙了。永平走到半路,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紧接着,他听到锁锁半句“不好”,回头去看时,洞里已是漆黑一片……

“真可怜!唉,咱们有了吃的,没钱也不行呀。”天刚叹息着,“也幸亏锁锁出了事,永平才死了淘金子的心,要不然,不定给我拉多大的圪蛋了。你说,我可咋活呀。”

福旺的目光从锁锁坟头移开,转向阳春三月暖融融的田野。突然,他推了天刚一把,指着不远处一个穿红衣服的人说:“你看看她那人是不是三闺女?”

天刚揉了揉眼睛,仔细看看,不咸不淡地说:“不是她还是谁?男人都那样了,还一天穿红挂绿地招摇,你呀,少招惹她,还嫌你俩的闲话少了?”福旺想说啥又没有说,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对天刚说:“你到我家吃饭哇,安兽医要吃土豆鱼子了,花兰一早就煮上了土豆。”

天刚舔舔干裂的嘴唇,不无羡慕地说:“安兽医去你家吃土豆鱼子?他老婆不会做?咱村现在就数你家光景好过。你每年光种土豆的收入,足够一家人花销了。再加上你妈的退休费和抚恤金,和你那几年玉米换白面的积蓄,你早就是万元户了。你看看我,除了永平和粉玉成家外,其他几个娃娃都在念书,我老婆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饭烧水,家里地里一把手,可她跟我说,咋了这光景越过越不好过了?种下的粮食除了填饱肚子、交了这税那税外的,再没有盈余,我妈都70多了,每天也不闲着,搂柴拾粪锄地割地样样少不了她,你也知道,到冬天我连她过冬的一吨煤都买不回来……你说说,我这样的日子多会儿是个头……”

“快走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家的情况你是不知道,唉,老黄死了我家最少得赔7、800元,这几年,光花在它身上的钱就不下大几百了,实指望它能好……不说了,让我家小黄听到咱俩说这些,还不笑话咱。”

主人把我套进车里,拉住缰绳,指挥着我拐弯下坡,走到平缓地势时,俩人一边一个坐在车辕上。天刚不时捣一下我的臀部,我有点恨他。好好坐他的车就行了嘛,为啥老欺负我?我又不是他家的小花,奸懒馋滑不干活。那么好的小花,因为不好好干活……唉!想到此,我扬起头,愤怒地连哞了数声,心中阴郁的闷气才算出去。

我们还未到三闺女身边,她就起身手搭凉棚张望我们了。当看到车头坐着福旺时,她的脸像春天的花儿一样绽放着,空气里也好似有了花香的味道。

“你们做甚个来?”

“吁……”福旺把车停在她身边,说:”我家老黄昨晚去世了,我和天刚把它埋了。”看到三闺女筐子里碧绿的蒲公英,福旺的眼睛亮了“这东西好,消炎下火,凉拌和做馅都行。”

三闺女的笑声真好听,像清脆的铃声。她灵动的眉眼面对福旺时,意蕴深远耐人寻味。她摸摸我的头,又叹口气:“老黄就这么走了,它可是铺子村最好的牛。上次给我家拉麦子,它多上心啊,一千个麦捆子,它三车就拉回来了……可惜我没有见它最后一面。”

福旺打断她:“我们回村呀,你回不?要回,就上车哇。”

“你可小心着点儿,别让玉拴看到她坐你的车……”天刚提醒着福旺。

福旺呵呵笑着:“我怕他?是他老婆要坐我车的,又不是我让她坐的。”

三闺女抿嘴笑笑,把筐子放到车里,手抓住车栏板,身子一跃上来了。

福旺“驾驾驾”吆喝着我,天刚和三闺女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我在母亲去世的第二天,驾车安葬了它后,又把春天清新的风和气息带回了主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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