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尴尬笑笑,含糊解释道:“你别介意啊,我那是太开心了,所以一时有些上头。再说了,摸你的脸也是表达感谢的一种方法啊,那画册上善财童子的脸蛋不都是肉嘟嘟的,据说越摸越发财……”
曾世庭一脸“我看你怎么往下编”的表情。
欢迎感觉自己越描越黑,索性移开相触的视线,别过头去,假装看风景。
可曾世庭的心里却情绪复杂,因为昨天晚上被人那般摸了脸,导致他辗转反侧几乎一晚未眠。
黄包车行至一条热闹的长街,欢迎顿时来了兴趣,目光追逐着两边各色各样的行人和鳞次栉比的商铺。
原本宽敞的黄包车座,却因欢迎左顾右盼的动作,而变得十分拥挤。随着车的颠簸,二人挨着的腿时不时碰撞在一起。
欢迎今天穿的是一件泼墨写意的玫瑰花纹旗袍,色彩大胆明艳,因她坐的不安分,旗袍的开叉处无意中露出大腿的线条,膝盖正好抵在了曾世庭的腿边。虽然有丝袜和裤子的阻隔,但那温度还是缓缓地传递过来。
曾世庭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但下一秒,腿边灼热的温度再次袭来。
他还想再挪,但已经无处可躲。
可人的心理暗示就是很奇怪,你越迫使自己不看向哪里,心里就越痒,越想。
曾世庭眼角的余光刚要不受控制地瞟向某处时,他赶紧强迫自己别过头去,心不在焉地望着沿街无聊的风景。
他刚稳住心神,欢迎就拍了拍他,指着远处问道:“曾世庭,你看那边是不是奉天站啊?”
曾世庭侧过脸看着她,咫尺之距,他突然发现官真的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痣。如果不是近距离看,根本无法察觉。
他盯着那颗痣看了许久,喉结微动,说道:“没错,是奉天驿。”
“那我们现在路过的这条街叫什么?怎么这么热闹?”
曾世庭道:“叫春日町。”
“啊!”
欢迎恍然,眼神嫌弃道:“原来是日本鬼子占的地方。”
“鬼子?”
欢迎凑过来,附耳道:“鬼子就是对小日本的别称。”
温柔的气息拂在曾世庭的耳廓,他揉了揉鼻尖,借由这一动作掩饰住了心中的异样,喃喃道:“这个叫法倒是不错。”
*
穿过了春日町,终于到了地方。
二人下了车,曾世庭看到不夜宫的彩色广告牌,才意识到二人来的是歌舞厅。
他有些不悦地问道:“大白天的你怎么带我来这里?”
“怎么了?大白天的不来,那我们俩晚上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
曾世庭的脸上有些抗拒,“这里是歌舞厅,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你一个姑娘家来这里?而且你——”
他说着目光下移:“你、你这旗袍的开叉都在膝盖上面了,实在有伤风化!”
欢迎扑哧一笑,不可抑制地笑弯了腰。
曾世庭不懂,自己明明是在说一件很严肃认真的事情,对方居然在笑。
欢迎终于笑够了,抹着笑出的泪花道:“曾世庭,大清都亡了一百多年了,你这脑子里怎么还缠着裹脚布呢?”
曾世庭纠正道:“清朝亡国15年,你上次也说错了。”
欢迎看着他老古板的样子,特别想给他上一课,便轻咳一声道:“甭管大清亡了多少年,你这脑子里迂腐的糟粕可得倒一倒。你知道旗袍是怎么演变而来的吗?”
“知道,是从男子的长袍而来。”
“没错,在过往历史上,女人穿什么都是由男人的喜好来决定的,女人像附属品一样被困在家宅的一隅之地。”
欢迎侃侃而谈:“不过从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在西方女权思潮的影响之下,中国女性提出——‘国民二字,非但男子负担起资格,即女子亦纳此范围中。’女子开始为自己争取权益,入学、交友、做生意、婚姻自由,以及参政议政的权利。”
“一些觉醒的先进女性在争取男女同权的情况下,也萌生了男女同形的身体观。借由服饰来表达自我,争取权利,在这种风潮的影响下,旗袍的雏形诞生了。在此之前女人的衣服都是模糊曲线,充满枷锁的,束胸、裹脚,而旗袍正是女性解放自己身体的产物。”
她顿了顿道:“选择一套衣服,就是在向社会表达自我意识。毕竟社会一直用衣服来规训人们。就像你这套西装一样——”
欢迎走近曾世庭,抬起手抚向了他的肩头:“西装平直的肩线和高翘的袖山,其实代表着社会希望男性拥有结实的肩膀。”
她说着,手指从肩线往下滑,落到了胸前,勾了勾他西装上的平驳领。
曾世庭随着她的动作,微微凸起的喉结上下一动。
“宽阔硬挺的西装领口,喻示着男性宽厚的胸膛。而利落的裤管,垂直的中缝,象征着矫健而有力的下肢。其实西装也是在强化社会所希望的男性气质。”
欢迎绕着他,边走边道:“正如马克思所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我们都有两个身体,一个是‘自然的身体’,一个是‘文化的身体’。衣服在塑造着我们,但我们不能反被其驯服,钻进一个被制定好的皮囊里,任其规训摆布。”
她说着叉起腰,摆了个pose:“所以说,我想穿什么、想怎么穿,都由我自己来决定。”
——真是怪了,曾世庭心想。
这番话着实新鲜有趣,他竟从未听别人说过。
面前的官真在他眼中,比往常任何一刻都要美,这种美感不是感官上的,仿佛她的话像蝴蝶振翅一般,在自己心底里引发了一场海啸,虽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但实则天翻地覆,连带着他的心都有些余震。
曾世庭久久盯着她,最后施礼道:“官掌柜的话,在下受教了。尤其是马克思那句,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着实令我醍醐灌顶。”
欢迎很意外:“你也知道马克思?”
曾世庭点头:“我在《新青年》上读过李大钊先生写的《庶民的胜利》和《我的马克思主义观》。”
“你还看过《新青年》呢?”
“是我老师特意从上海带过来的,有幸读到,很受启发。”
欢迎满意道:“不错,那说明你还是个追求思想进步的青年呢。”
曾世庭抱歉道:“刚才是我冒犯了,我不该评价你的行为和穿着,又对你造成了新一层的枷锁。”
“可以啊,知错就改,还挺上道。”
欢迎昂着下巴问:“那你可以接受,跟我一起来不夜宫玩了吗?”
曾世庭笑了笑,二人一起转身走进了不夜宫歌舞厅。